裴玄素在后门的墙根下等着,焦急地徘徊,终于等到后门宦卫“星姑娘”,然后打开门的声音,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两人是在栀子花树下相见的,沈星低头走着,裴玄素突然疾步自前方廊下旋风一样刮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裴玄素没来过后门,一般都是沈星从这里穿梭两府的,她错愕:“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并且很焦急的样子,裴玄素一脸急色掩都掩不住。 他很少表现这么焦灼的。 裴玄素:“……是孙传廷给我传信,你和蒋无涯去跑马跑出太远,都到云岭山边了。那边是大山,冬季暴雪过后,很可能会有大野兽徘徊的。他担心,就往我这边传了口讯。” 一进门之后,大队随扈护卫各归各位,就剩贴身的譬如徐芳贾平孙传廷等人还跟着。不过裴玄素来了,两人说话,他们也自觉停下拉开适当距离。 孙传廷身手高,他耳尖,听到了,“……” 但他赶紧冲裴玄素不着痕迹摇了摇头,但神态有点凝重,精准表达了沈星并未和蒋无涯有什么明确进展,但当时氛围似乎有点不妙趋势的样子。 裴玄素当即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紧接着,孙传廷不着痕迹比了个手势,指向后方沈府。沈星问徐芳三人意见时也没避人,他也听见了。 裴玄素精准秒懂,心立马提起来了。 沈星闻言回头看,孙传廷火速收起手指,冲沈星露出个歉意的沉默笑脸。 沈星也冲他笑了笑,点点头,孙传廷担心她,她当然不会因此不高兴甚至责怪对方的。 “我们也没进林子,就在外面转了一下就回来了,况且,还带了这么多人啦。” 沈星细声解释,两人并肩往里走,都存在心事。栀子花树到了冬日光秃秃的,不过积满了雪,沈星抬头,扑簌簌雪粉被风吹落,她有些迷了眼睛,树枝摇曳,在风中轻晃。 “二哥。” 在廊道走过的时候,沈星突然停住了脚步。裴玄素也刹停,他今天一身赤红的曳撒披着玄黑的狐毛大披,披风下的手倏地紧紧握住了拳。 他极其不愿意,他不想听见沈星说接下来的话。 沈星抬头,眼前的年轻青年一身阉宦的穿戴,奢华靡艳浓烈到了极致,但绝非他之所愿,连日的疲劳巨变和压力,让他艳丽丹凤目下白皙添了淡淡的青痕。 摄人威势仍在,但在她面前不知不觉褪去,近距离浅浅的疲惫很明显。 此刻正抬起蝶翼一般的乌黑眼睫,抬眸扯唇看着她,他背着光,雪色和微阳映照下,他眼睫和脸颊有阴影,看起来有种脆弱。 沈星张了张嘴,一路揣着心事牵马漫行,想过前世想过今生,纷乱又忧惆,但此刻对上他憔悴疲惫的这张脸,最后那句搬家的话却顿住了。 她总有种感觉,他会很伤心。 他已经这么累这么大压力了,亲人也寥寥,你死我活过再也回不了从前了,在他心里真正的亲人,大概就一个裴明恭,和一个她吧。 他接到孙传廷的传讯,心急还特地赶回家绕到后门来接她,可见这份心。 心一软,憋着的一口气就泄了,沈星最后说:“二哥,你别忘了老刘大夫的话,要好好休息。” 裴玄素心猝一松,不知什么让她改了主意,他大概猜到了,一时心里又酸又软,他不敢再往那个话题带了,赶紧转身继续走,边走边和她说:“二哥知道,最近缓了一些,正打算早睡早起呢。” 他紧接着又说:“你跑马一天了,累不累?要不晚饭别过来吃了,回去歇着,今晚早点儿睡。” 沈星骑马时开心是开心,但累也却是有点儿累了,她就说:“好啊好啊,羊肉被明哥吃完了没有?!” 他敢吃完,裴玄素能锤他一顿,顺道把厨房不会办事的人全给汰换下去,“没,特地给你留着呢。” 他赶紧把高兴起来的沈星送回院子,自己一溜烟跑了。 为防沈星找他,裴玄素还紧接着出门,一直到东宫官厅和刑部大理寺两边跑到戌时,想着她应该睡了,才回家。 回来隐晦一问,沈星没来找过他,裴玄素才彻底松了口气。 今天真的吓死他了。 …… 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裴玄素今天的压力老实说并不亚于前些天两宫被胁迫时,情感几番辗转起伏,晚上心下一松之后,难免多少有点沮丧。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好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轻他嫌太浅,但一逼近他今天简直心有余悸。 但想起那个蒋无涯,又生出一种紧张的迫切来。 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沈星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等他的。 裴玄素回房之后,直接把自己摔在床铺上,连大毛斗篷都没有解。 他很烦恼,过去他容貌艳丽俊美,越大越盛,大燕又民风甚开,主动又疯狂追求他的痴女不在少数,让他过去烦不胜烦,对不论年轻年长的女性都避如蛇蝎的,相交无数,但没一个是女人。 现在弄到这样,他全无经验也无参考,炙热的情感和笨拙的表达的方式恰好成两个极端,一提及朝斗政斗他无比清醒敏锐,但一涉及感情他脑子简直搅成一团浆糊。 沮丧完了,他很焦急,但又束手束脚根本无计可施。 今晚端水收拾的是孙传廷,裴玄素身上有秘密,府上赵关山给挑的小太监不少,可信程度也不低,但他历来不让别人临睡伺候的。 都是冯维几个帮着端盆倒水,不过冯维邓呈讳连续跟出跟入多天,冯维下值回去睡了,邓呈讳这会守门外稍候也回去,留孙传廷今晚值夜。 “二公子是担心您和星姑娘吗?” 三人之中,孙传廷年纪最大的,也是成婚最早的,裴家出事之前,他最大的孩子都已经七岁了。 他向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他有心想和裴玄素说说,私下传授点经验,一见主子这样,他立即就开口了。 裴玄素一个翻身坐起,他突然想起来了,孙传廷十八岁就谈上了,谈的蔡氏还生得很漂亮,出身富商之家,下嫁当时孙传廷一个小护卫。 孙传廷这人不爱说话,但一起了两年都没分,蔡氏要死要活,最后说服父母和孙传廷成婚了。并且裴家出事,孙传廷立意上东都追寻主子与妻儿诀别,让她回家和父母赶紧遁去,另嫁只当他死了,之后还自找蚕室净了身,蔡氏后来也知道了。 但即便是这样,蔡氏都依然待在自家不愿意回娘家,只和娘家搬了家,后来和这边重新联系上,她说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 她和孩子等着他,等他办好了事情后,就回来一家团聚。 比邓呈讳都强多了,邓呈讳还是三人中最帅的。 裴玄素突然发现了孙传廷这个新大陆,不免心中一动,“叔平,来,坐。” 他拍拍身边床沿,“你父母妻儿在光州安置得如何了?前儿来信怎么说?” 孙传廷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也还在,当初就是祖产被人看中被设计陷害他父母兄长入狱判刑,十四岁的孙传廷绝望之下拿着刀子差点去把那衙内捅了同归于尽,后来被裴玄素所救,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孙传廷,已经十多年了。 他比裴玄素大六七年,看着绝美主子从小长大,惊才绝艳又逢坎坷一路到了今天。 孙传廷挨着床沿坐着半个身子,他不由笑笑:“都很好,如娘来信,说公子给找的学堂很好,爹娘也适应了,兄长嫂嫂们已经各自找到了营生,都很好呢。” 裴玄素腾出手之后,除了归拢人手之后,第一时间就是遣人去安置孙传廷邓呈讳的家人。 裴玄素把他们安置在南方的光州,那是他爹曾经外放过的地方,他认为不错,也经营过不短时候,远离中原,很是合适。 裴玄素倒是顾不上尴尬,但他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形容,想起一会,不禁长吁了口气,“我觉得现在真不是时候啊!” 外面事情一拨接着一拨,风高浪急,他连闲暇都没有多少,偏有个蒋无涯如鲠在喉咄咄逼人。 孙传廷不禁一笑:“公子怎么会这么想?现在正是好时候呢。” 裴玄素有点错愕,立即看他。 孙传廷含蓄地说:“风高浪急也有风高浪急的好处,公子和星姑娘联系紧密在一处,这不是正合适吗?” 他轻声说着,冲裴玄素眨了眨眼睛。 裴玄素几乎立马想通了!对啊,外面的局势让两人紧紧靠拢在一起的话,相处得多,才有可能,就算他表达了什么,哪怕她生气了或许惊慌了甚至排斥,她也还得在他身边待着,不会跑了去! 就像前些日子,裴家事发他被两仪宫胁迫如履深渊之际,迫得她就算被醉酒后的他胡乱亲到了,可也未曾生出过搬家的心思。 裴玄素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几乎是迫不及待问:“那,接下来我……” 他立马就想起自己这个远近不得措手无策的局面,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才合适呢? 他聪明,其实已经隐隐从孙传廷上一句话猜到对方要建议的策略了。 果然孙传廷是这样想的,“主子和星姑娘有义兄妹情分,若要再进一步,早晚都必须挑破。属下愚笨,主子不妨徐徐渐进,由浅入深,以免被人捷足先登啊!” 总之,要动起来,挑破了才有争取的可能啊! 不管什么局面,总不会比眼睁睁看着蒋无涯再三展露自己好处,让沈星的心渐渐偏过去更坏了! 但结合今天,孙传廷认为,还是得循序渐进,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要更合适,不然很容易适得其反。 “这样啊!” 不得不说,裴玄素被说服了,心中一喜,思绪一下子就往这个方向狂奔而去。 让她知道?徐徐渐进?由浅入深? 裴玄素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很期待让沈星知道自己的心意的,但他赶紧按捺住了自己的蠢蠢欲动,他该怎么样徐徐渐进由浅入深去挑破呢?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连脸都顾不上洗了。 眼见主子垂眸进入沉思,孙传廷也没打搅,感情这方面,如人饮水冷热内里的人才知,总得要自己在过程中去感受调整的,外人过多干涉反不合适。 眼见裴玄素一下子精神抖擞方向大定,孙传廷也就轻手轻脚起身,把门口的暖水壶提来放在脸盆侧,自己轻手轻脚出去了。 …… 一夜无词。 不管私下情感如何,朝堂局势的进展并未因此停止过。 连续两天,裴玄素赵关山都在太初宫议事到午后,宫中赐过午膳才出来的。 懿阳殿内,除了裴玄素赵关山以外,还有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唐甄,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襄城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云安侯南衙都督陈教增,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等等,足二三十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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