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哗哗的下,这片黢黑的荒苑天地好像只剩沈星一个,蓦前方出现一个撑伞的人影,是个女子,很瘦,她张望寻找着,很快就往这边来了。 抱膝坐在台阶上的沈星,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那女子出现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那是她大姐! 沈星真不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狂喜,飞奔,沿着旧廊和瓦檐一路跑到近前,却近乡情怯,她怯怯站住了。 黑漆漆的雨夜,姐妹俩好不容易再次见面了,徐妙仪一身轻便深兰襦裙,在这样的夜晚,衬得她格外的瘦削,她轻轻伸手,抚摸一下沉星的脸:“瘦了,瘦了好些呢。” 女声带着对她深深的心疼怜爱,沈星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前世今生,她突然生出无限委屈,孤零零一个人挨过前世后半辈子的踽踽独行,怀抱满腔的仇恨,被裴玄素这个坏人欺负,她委屈,但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 在大姐这一刻温柔的抚摸下,突然喷涌了出来,和眼泪一起。 徐妙仪一把抱住她,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小妹妹,像小时候每一次她哭泣的时候那样轻抚她的背。 沈星哭了一会,渐渐止住,她想起自己做的事情,心里一慌,急忙偷眼看大姐姐。 徐妙仪找了个台阶,和小妹贴着相拥坐下,她白皙柔软的下颌一直贴着她的脸,察觉沈星的动静,她才慢慢和她分开。 徐妙仪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她细细端详沈星带着稚气的精致面庞,有些婴儿肥,但瓜子脸很明显,眉头眼额如一段逶迤的诗,琼鼻樱唇噙一方水露,长开以后,必定是个古仕女图走出来般的婉约大美人。 沈星惴惴,不禁低下头,只是下一刻,她听徐妙仪有些哽咽说:“我们小妹也长大了,长大了啊!” 向来温婉冷静的大家闺秀,霎时难以自抑,潸然泪下。 沈星震惊抬起头。 姐妹四目相对,沈星突然明悟,大姐知道了,大姐心里是明白她的! 她愣愣的,任由徐妙仪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徐妙仪轻声说:“大姐知道,你要像你二姐一样,飞到那边去了,是想给我们家多寻一条生路。” 她方才细细端详过小妹妹,恍然发觉,小妹面庞稚嫩依旧,但眼神却不再懵懂。 徐妙仪心里很难受。 她还清晰记得那个牙牙学语,软软扑倒她怀里的小豆丁,嫩声喊她大姐,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她心都要化了。 沈星是徐家这一辈最小的女孩,徐家阳盛阴衰两辈二十几个男丁,统共四个女娃。 如珠如宝哄着护着,沈星是最小的一个,家变时死了母亲,她哭得嗓子脓血高烧不退,她才三岁多点,可爱一个人儿,病得麻杆似的,变成大头娃娃。 四叔背着她,奔波一百多里地,真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救活下来的。 徐妙仪当年知道的时候,哭得心脏绞痛快喘不过气来。 难得小人儿病好之后没变,软软糯糯,瘦脱相却说她不饿不疼,她很好,把送药用指头大小的粗面糕往大人嘴里塞、大侄子嘴里塞,甜甜笑着,笑得人心都化了,眼泪下来了。 她偷偷进宫去看,蜡黄蜡黄的小人儿还认得她,扑进她怀里,抿唇笑,甜甜的,喊她大姐~ 所有人刹那泪崩。 在那个狭小潮暗的小屋里里,泣不成声。 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宝贝啊。 她那么好。 真是绝境中的徐家人唯一的美好了。 他们这些年小心翼翼保护着,想的是,就算完再怎么样,至少保住她。 如此,即便死了,不算饮恨。 可没想到,小姑娘还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 她意识到家里的处境,像她二姐一样,知道他们不会同意,先斩后奏自己想办法了。 沈星呆住了,她怔怔的,急忙握住徐妙仪的手:“大姐,你知道二姐!” 滂沱雨声中,徐妙仪轻声说:“对,我知道。” “你二姐也知道我知道。” 有一首逶迤悲凉的歌,唱着唱着,突然发现它转了个大弯。上辈子,沈星直到刑场底下的时候,才见的二姐一面,那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她才知道,原来二姐的心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的,没变过。 但她不知道,原来大姐也一直知道。 姐妹大吵一架,决绝离开,叛出家门,其实彼此心中都明白,只是为了给家里多寻一条路,自此如同陌路,不再相见。 沈星心脏一下子像被抓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悲伤开出一朵欢愉涩花,原来家里都明白、都知道,二姐没有被辜负误会。 徐妙仪轻抚她的脸,柔声问她:“你真的喜欢裴玄素吗?” 大姐温柔的目光洞悉一切。 “不,”沈星立即道:“不是,我没有喜欢他,我们只是朋友。” 她抿抿唇:“他还不知我是徐家人,要是知道了,他肯定要生气的。”甚至会翻脸的吧? 果然,和徐妙仪猜的一样,“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 她轻声道。 沈星偎依进大姐的怀抱,温暖馨香,一直暖进她的心,她发现大姐没有责备她,家里的人也没有生气,她心里骤然一松,甚至轻快了起来。 徐妙仪轻声:“傻瓜,你可能会死的。” 沈星却露出一个带泪释然的笑,她感觉回来后一直以来的的焦灼、踩不到实地的感觉,这一刻都尽去了。 她小声:“我不怕,如果真的最后要死,我希望一家人死在一起。” 这是沈星发自内心的想法,她再也不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沈星甚至露出一抹笑,一个俏皮的笑,鼻头红红的,抿唇笑,眼睛弯弯。 回来以后,她其实一直是压着的,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发现那些压的东西蓦地移开了。 她急不迫待说:“大姐,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快给我说说?” 徐妙仪心里酸楚不已,又欣慰,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她深呼吸一口气,好,一家人在一起也好,如果他们都没了,小妹也不会快乐活下去的。 她是个最好最值得人疼惜的好孩子呢。 徐妙仪重新搂过沈星,姐妹俩偎依在空旷的敞轩台阶上,冷风嗖嗖过,但姐妹俩的心是在一起的。 “当然要给你说的。” 这是徐妙仪今天来最重要目的之一,“我们家一直避,但最后我发现,怎么也避不开这些事情。” 因为他们姓徐。 徐家是开国第一功臣,声望至今犹有,这份声望、昔日祖父叔伯们和部下的香火情,既是徐妙仪他们的骄傲,亦成为深深束缚徐家的一捆绳索。 “早在家里出事之后,我就称病不出,”徐妙仪一开始悲愤过,但经过家里惨痛的减员,熬过开头那几年后,她渐渐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想把家剩下的人救出来,远离东都,安生过生活就好。 徐妙仪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她素有心疾,冒着生命危险生子,过后身体支持不住,一点不稀奇。 “可最后我发现不行。” “景昌一被选进暗阁,我就知道糟了。” 其实沈景昌一直想考的是神策卫,是禁军,走正常的军途。那几年徐妙仪一直很矛盾,历尽繁华骤变时光向前,她其实更希望家人平平安安,在她去世前能把叔父妹妹大侄们弄出宫,安稳当个平头百姓就很好。 但沈景昌年少,总憋着一口气,他想考神策卫,脱了宫籍,再带了家人光明正大走出宫门来——最开始,其实家里没人盼头这么高,想复爵,都是不得不迫着走上来的。 但谁知考完之后,却被选进了暗阁。 景昌是徐家仅剩的唯一男丁,意义上截然不同。徐家的象征意义、徐家剩余的声望,几乎可以说都能捆绑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徐妙仪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心下一沉,她意识避无可避,徐家还是被卷进争斗的漩涡当中。 迫不得已,徐妙仪近年把手上徐家剩余的人脉和资源,几乎尽数使出,还佯装快病死一装很多年。 也是景昌选进暗阁的次年,沈星的二姐沈云卿嫁给女帝一系的司礼监秉笔、如今的第七团营掌司陈同鉴,和家里一刀两断,从此不再联系,决绝而去了。 个中种种不易、种种摸索,就不必细说了。 姓徐,幸或不幸,当初流放,多少人全家死光,唯独徐家总有人行方便关照,最后能剩下来好几个人。没入宫籍,女帝置之不理,也没下令杀了。 萧萧的冷风雨,徐妙仪长吐一口气,忍不住皱眉:“可最近这一两年,我总是很不安心。” 明明应该形势大好了,可偏女帝突然醒来,龙江一案猝成漩涡。 “你二姐已经一年多没有给我传信了。我私下打听过,他们夫妻在第七团营自去年就不见踪影,挂名挂到现在,我有些担心。” 出暗中的任务有可能,但这会是什么任务呢?有没有危险?假如出任务,女帝那边又在暗中筹划些什么? 徐妙仪很担心,但又不敢深入探问。 “还有景昌,龙江之变的刺客,其实都是暗阁的人。”徐妙仪抿唇道。 但到了那个关口,她和楚淳风根本没法阻止,甚至不能开口异议。 “景昌掺和太深了!” 自龙江之变,暗阁一裂为二,后续双方的任务之一都是要解决对方。 另外,徐妙仪很怕,万不得已,皇帝要弃车保帅,而沈景昌的身份让他正好足以扛起这件事。 “我管不了别人,但无论如何,景昌绝不能填了炮灰。他才十七岁,他绝对不可能是担大旗那个!” 徐妙仪的父亲祖父们都不在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朝廷的掌控和判断差之极远,就算到了今时今日,很多东西徐妙仪也触摸不到太深。 但她清晰意识到,徐家要滑进漩涡里,她现在在拚命使劲,要把景昌拉回来。 徐妙仪深深吸一口气,从情绪里抽身出来,她从腰间暗扣取出一枚墨玉牌,塞进沈星的手心。 她温柔抚摸她小妹的脸,情绪有些激动难言,终究是一家人,小妹的心和她们是一样的,“星星,这是咱家信物,现在给你,也没多少人了,剩下那几个原来正是留给你的。” 这个墨玉牌,是联络徐家旧人、从前家卫之类的剩余旧势力用的信物。 徐妙仪这些年能用的几乎都用尽了,唯独剩下几个昔年祖父和父亲的心腹好手,舍不得用。 就是想着将来留给沈星。 有个万一,带着她走,保护她一生平安的。 “原来大姐想着,怎么都要保住你。” 雨声滂沱,沈星听着得泪流满面,原来姐姐们都知道的,她一抹脸急忙道:“我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安慰:“这只是大姐从前的打算,现在不是了,咱们一家人一起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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