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上辈子那人关系由陌生转近的时期,就是在靖陵的林海里。 ——这段时间很忙碌,但偶有闲暇,沈星除了紧张忐忑徐家的事,心内难免纠缠的,就是感情事。 这个似曾相识的情景。 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过去,那段尘封的记忆就慢慢翻转清晰。 沈星原来很怵他,也因为林中徐芳徐守的负伤濒死——她和蒋无涯的神策军擦肩而过那次,后来她终于等到了裴玄素和她这边徐家的人带着人找到了他们,把徐芳他们带下山救治。 之后一路跟着在山中辗转,又跟着下山迎接御驾大部队,至靖陵大水崩塌之前,她都没怎么和这人说过话。 但后来,靖陵突然隆隆大水,没多久开始崩塌,几番惊涛骇浪,所有人大骇失色。后来剧烈的护驾撤离之中,他被委任殿后,那时候不管之后兵谏和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他们这支殿后队伍是非常惊险了。 多度大水冲散,最后沿着墓道被水流冲远,即将出墓道的时候,有石闸落下,他杀了敌人,同时也重重被轰隆坠落的石闸砸断了腿。 她没有跑,那时候很害怕,但好歹是他把敌人都诛尽,那个初出茅庐不久的少女连爬带滚跑过去,但他已经走不了,更甭提下靖陵西侧陡峭的群山了。 最后是她背着他,跌跌撞撞摔了无数个跟头,连额头都磕破了,后来好了额角和发际线的位置还留下一个小坑般的疤,把他背下山。 之后,两人关系就好起来了。 他经常冷嘲热讽,喜怒无常,嫌弃得不行,但却教她很多东西,也愿意护一护她了。 沈星这辈子细细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大约就是那个时候。 她悲恸渐渐沉淀在心里,初入政斗环境,她简直不知所措,紧张焦虑。有了那人庇佑,虽然他经常讽刺她,非常多的不悦,但那是沈星得到的第一个庇护,非常难能可贵,她才能稍稍喘口气。 她被那个艳红浓烈孤孑冷漠男人吸引住了,谷底绝地而起,风雨骇浪傲然伫立,她从小在永巷长大,她也未嫌弃过阉人,偷偷喜欢过他。 只可惜,后来明德帝临终手笔,董道登死了,证据直指她这边,沈星被冤枉,两人彻底闹掰了。 后来他也没道歉,但形势所迫,她只能忽略过去。 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分分合合,他帮过她,她也协助过她;他因形势迅速抽身,她也抿唇没有理会他。 一直到了那个半个晚上。 他中了药,她也被下了,在那个幽暗偏狭的宫殿里,他的肌肉紧实的胸-膛贴着她光果的前身,他的手抚摸过所有地方,最后伸到下面。 他没有用那条镶玉势的皮裤,但所有该做的都做过了。 沈星承认,她就是个土的,后来那人强势占有了她的身体,到底在她生命中变得不一样了。 所有辗转拉扯,情感在那个下午翻搅着成了泥泞变成了丝,混在一起,再也撕扯不开了。 沈星想自己大约是靖陵后不久喜欢上他的,这种喜欢酝酿着,恼怒、怨嗔,所有所有激烈的情绪。 她救过他,但那时她在姐夫这边,她不能说,他以为楚元音救的他。后来两人似乎出双入对了,那时候她的气愤、恼怒,现在想来更多的是不忿难受。 很多很多,酸涩苦辣,拉扯辗转,又怒又骂,在午后重阳宫他第一次强势覆上她的身体,将两人的关系推向了顶峰。 他不喜欢她。 可是她还是偷偷爱上了他。 不争气,可是她还是这样了。 沈星眼眶发热,她赶紧侧了侧头,偷偷用手指揩了一下,但眼前时曾相似的林海,已经模糊一片。 足足六年啊。 他是有很多很多的不好,可同衾共枕六年,他欺负了她很多但也确实庇护了长达六年。 她扇过他耳光,他脸色阴沉一刹骇怒到了极点,但到底也没有打回来。除了徐芳垂危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箭矢穿眼贯颅而过的剧痛,随着这份爱和时光,变得刻骨铭心。 可裴玄素就是裴玄素,这辈子这个喊了一年多二哥的人,她也确实清晰知道,他就是他。 哪怕因为没有去势,出现很多迥异的地方,但他确实是他没错啊。 可一旦想到要将前生那个人扔进角落,从此再也没有他,永远别去,那人和那段鲜明倾轧的时光。 她心脏就攒着痛,钝钝的疼到极致般的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暂时做不到啊。 她也……舍不得啊。 沈星竭力让自己如常,背影好像在眺望风景,但泪水哗哗决堤,她痛哭,控制不住眼泪,她连忙伸手掩住了一边脸。 滴滴答答,落在她玉白色的官服下摆,晕染成一个个小小的圈。 …… 风吹林动,潮声一片。 整个玉山行宫,禁军林立巡哨,行宫内廷,中朝外朝,星星点点赐下的官员别院,已经如东都内城相差无几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环境清新不少,滚滚的炎夏仿佛隔离在外。 同一个行宫,有人忐忑未来想着心事,也有人在闲庭信步,眉目沉凝蓄势待发。 小宫人或许小文吏和底层禁军或许闲适新奇,但实际上东都内紧绷的局势和氛围只是换了个位置罢了,但凡有点官位高度的,无一不紧绷着心里那道弦。 东宫,正极宫在行宫东侧,占据了中朝内廷三分之一的位置,一整片的碧绿色琉璃瓦,在日影下微微呈反射的光。 树影婆娑,湖光山色,明太子来了玉山行宫,身体确实感觉舒适了不少,最起码咳嗽感轻了很多,胸臆间的黏沉感也轻快了不少。 但舒适只是身体上的。 他慢慢踱步,沿着小湖一路往东边的山腰行去,终于抵达的东宫最北侧的一个小亭。 树影,湖光,风掠过,隐隐涛声。 这边望下去,即是昔年兰亭巨宫的遗址。 二十年时间,树木藤蔓疯长,站在小亭之上,已经几乎望不见兰亭遗址的痕迹了。 只明太子遁着记忆,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点曾经宫垣的影子。 可那段时光,埋藏了他太多太多的过去啊! 明太子面无表情俯瞰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脸,他的脸,就是那次大火被滚烫烧焦的铜鼎毁了容的,从此焦黑坑洼一片,惨痛无比的伤痕。 他被幽禁,父母斗得如火如荼,而他第一次长达七年的幽禁。大火没一个人往这边救援,所有人都往外跑,浓烟滚滚,保父乳母在另一边拚命喊他,可他根本喊不出声,他的腿被倒下的房梁砸住了,那些刚被汰换了一批的宫人惊慌失措往外跑。 只有和他一起被幽禁,傻乎乎的小九,跑出去殿门外了,发现他不见了,又哭着回头找他。 小男孩明明拉不动,被浓烟呛得拚命咳嗽,但还哭着不走使劲拽他。 大哥临终的时候,上表请求给他封王就藩,从此去封地上远离东都。 可惜他跟着保父乳母去了不过三个月,就被召回来了,当上那个傀儡太子。 他惶惶,悲伤,之后被废,长达七年的幽禁。 他恨二哥为什么让他骗母亲?但这份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所有人很快都面目全非了。 种种情绪,最后发作一腔愤慨到了极点的恨意! 既然那么不喜欢他,防备他,折磨他,那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年幼那几年的父慈母爱,兄姐宠溺,就像做梦一样那么遥远。 过分的惨痛,让他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无边无尽的折磨。 他恨父皇,恨二哥,更恨这个给他更多惨痛有了希望再度绝望痛彻心扉的母亲! 明太子倏地抬头,目光凌厉,盯向远处的靖陵方向,林海往西的尽头。 他们都那么在意这个帝位和皇权是吧? 一再一再地肆意凌辱他折磨他,让他死去活来! 他要让他那母皇眼睁睁看着,他这个最忌惮的儿子是怎么样从她手上把这两样东西都夺走了! 然后,他登上这个帝位。 他必须瞧瞧!这让他父母兄长面目全非,撕毁他一生贯穿他的生命给他带来无数伤痛巨创的这处风景,究竟是怎么样的?! 明太子一动不动仰头片刻,倏地低头,睁开眼睛,冷冷道:“夏以崖的信来了吗?” 高子文一直在外处理这件事,刚刚回来的,闻言立即上前:“禀太子殿下,已经到了。一切就绪。” 万事俱备,只待门阀之乱。 明太子冷哼一声:“走。” …… 含章殿。 气氛绷紧整肃沉沉一片。 神熙女帝端坐在西暖阁的罗汉榻上之上,侧面明间御书房的御案上大大小小的卷宗奏章。 神熙女帝方才暴怒之下,唐甄陈教增等文臣武将生怕她身体有什么不适,叫了一次御医。 不过御医还没叫到,就被神熙女帝打发了。 东宫旧案已经结束了,太初宫亦立即开始反扑。 昨日三法司结案的折子已经正式呈上,太初宫折了很多人,不乏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 今天的含章宫小宫议一开始,寇承嗣给身边的工部尚书冯景垣等人使了个眼色——寇承嗣已经是新任的鄂国公了,他死了爹。其父老鄂国公寇勋德在皇帝驾崩的次日病逝,女帝亲自去看过,鄂国公临终只喃喃,盼女帝多照应侄儿几分。 寇承嗣被夺情,在殿外手臂还缠着白,进殿才解下的。 冯景垣立即拱手道:“陛下,御驾避暑玉山行宫已成行,分化东宫麾下之势力刻不容缓。” “朕知道。” 先前已经反覆商议过了,明太子麾下的开国勋爵和宗室王势力是最坚固的,宜从两仪宫的投臣及门阀下手,分而化之,或拢或削或除,多管齐下。 这个早就达成一致意见了。 两仪宫的投臣,神熙女帝手上有了楚元音给的一些东西,能解决一些,现在的大头可是门阀。 开国二十六门阀,当年参与到南北大战中,大大小小的足数十万归投将兵和人才,从中央到地方、文政到军方都人,老资历带来的麻烦,二十六门阀拧起来可不容小觑。 神熙女帝问道:“诸位有何想法,都道来。” 神熙女帝沉着脸,端坐在正殿的御案后,御案前大大小小的太师椅和墩子数十。 裴玄素端坐在左上首的一排太师椅的右侧,身边是吴柏;右边首位则是寇承嗣。 后者双目还隐带赤色,鄂国公刚刚下葬没两天,寇承嗣殿内还好,离了神熙女帝面前,脸色阴沉沉噬人一般的狠色。 本来御医说,鄂国公好好调养还能活几年的,可以说寇勋德是被明太子折腾损耗心神病死的,死得甚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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