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的裴玄素,刚才太焦急没顾得上看他,现在回头一望,他头发披散凌乱,皮肤洁白润腻的脸上脏污连片,双眼泛红,神态间却有一种日后没有的清俊。 裴玄素生得极艳丽俊美,那双往鬓角斜飞的丹凤目,高鼻梁,唇红脸色微微苍白,逼人的艳色又凌厉摄人。 慵懒时如豹优雅无匹又危险,无情冷漠时如刀锋一样残忍凌厉。 此时此刻,那些熟悉的姿态和神情大多不见了,也年轻多了。 沈星心情有些复杂,转瞬即逝,她震惊发现,裴玄素的眼睛好像看不见。 她顾不上多说,陈叔叔的脚步声隐约可以听见了,她赶紧将手放在裴玄素的背上,一把按住在合适的位置,用尽全力托着他的手肘帮忙往外拉。 裴玄素也翻出来了,沈星赶紧把破窗阖回去,她不敢说话,小声“这边!”顺着杂草丛生的花坛走了几步,一头钻了进去。 …… 带着水汽的风一下子迎面扑进来,湿润又沁人肺腑,裴玄素足足长达四个月陷于牢狱,被反覆提审刑讯,蚕食幽静微尘淡淡血腥的空气更让人窒息一般。 清新的空气刹那鼻息充斥肺腑,裴玄素胸膛剧烈起伏几下,闷咳吐出猩红血丝。 他的眼前依然模糊,但勉强可以辨认大致轮廓。 那个小女孩小心翼翼伸手往他眼前摇了摇,“你的眼睛受伤了?” 天啊,瞎了眼,那前期的裴玄素是怎么在宫廷活下来的? 裴玄素声音极暗哑,他勉力摇了摇头:“没,碰到头了,加上有些脏污。我还能勉强看到一些。” 沈星定睛一看,裴玄素双眼染血,干涸的血污连他的额面都泼了一层,但脸被杂役粗略抹过,残余一些细小的血痂在眼睫,丹凤目被喷溅上去的血污还在,他用力眨过,但看着效果不怎么样,很多褐红色。 至于碰到头,她看不出来碰哪里,可能左额角往上,那里血迹最多。 “姑娘,……” “我们穿过荷花地,往东边去。” 两人脚下一直没停,在趟出花坛前顿住,外头不远有禁军守着。 两人立即噤声。 沈星很熟悉这块地方,花植自由生长,她小时候有个小姐妹在三禾巷连接莲花海的宫墙根上掏了个狗洞,两人经常偷溜过来玩。可惜后来小姐妹想从这个狗洞逃宫,被逮住,狗洞堵上了,沈星再也没敢去。 因为裴玄素,前些日子沈星偷偷去看了那个狗洞,永巷和莲花海都是偏隘地方,非通往外面的宫墙,连红漆都泛旧,年久失修,那个狗洞的砖又露出来,沈星把它掏开了。 不过,想一次性直奔狗洞是不可能的,但好在,沈星已经再三思忖好了路线。 沈星带着裴玄素走的是个最偏僻的角落,后面禁军本来就少,人都是绑着进去的,一个个按名册勾对,完事再抬去疗伤屋子,怕是谁也没法爬起来了。 不过这次人多,禁军也颇警戒。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裴玄素高烧滚烫,伤口剧痛,全凭意志力往前走。他尽力不往沈星身上靠,沈星跄踉的时候还勉力提了她一把。 路很不好走,为了掩盖足迹,沈星选的是一块荷花地,夏天晒得颇干,入秋又下雨积了水,但瘦骨伶仃的荷花和狗尾巴草却长得颇高,如今枯败,正好凌乱浑浊,掩盖身形和足迹。 裴玄素跪在地上,捧着清些的水连喝几口,又洗眼睛,眼前总算清晰了一些。 他耳朵很灵敏,饶是这样的情况,他偏了偏头,第一个听到数十步外的脚步声。 有人! 沓沓沓沓,从莲花塘尽头往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聊天解裤腰带。 沈星两人大惊,裴玄素反应敏捷,一按,两人骨碌滚进茂密的残荷黄草中。 那两个人解开裤腰带,对着荷塘边的个花坛小解,滴滴答答的声音,刚解到一半,突然有个人说:“咦,那边好像有人?!” 风声呼呼,飒飒寒凉,沈星心脏漏跳了一拍,裴玄素那边传来一股大力,生死的一瞬,他爬起来拽着沈星就跑。 “往东,这边!” 沈星不敢说出声,往最中央的莲花宫用力指着。 裴玄素直接一把将她甩在背上。 惊人的意志迸发出非一般的速度。 裴玄素其实看不见,眼前发黑,他喘息着,往前飞奔而去。 终于两人跑到莲花宫的底墙,两人蹭掉泥泞,沈星把鞋子都脱了,裴玄素跑到墙边,用力往上一送。 ——在裴玄素还没彻底当上最后胜利者的时候,两人这么跑过不止一次。 沈星反应比脑子还快,下意识就一伸手,两手扣住墙头,借力上了去。 裴玄素试了两次,他眼前发黑,无力再上。 沈星俯身,死死扒住墙头,探手拉他的手。 裴玄素的手依然如往昔那么漂亮,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沾满干涸血迹和泥泞,他竭力拉住沈星的手,用了最后的力气,勉强翻了过去了。 “他们不会过来的。” 翻过来就好,翻过来就好!沈星极小极小声地说。莲花宫荒废多年,打理宫人甚少,宫室常年闭锁,宫墙也褪色露砖,他们刚才踩的是露砖多的地方,没有留下痕迹。 只要没痕迹,这种荒废冷衙门,宫女太监、甚至宫女宫女之间也常常结菜户对食,这几天进了一大群人,菜户在野外找地方相聚太正常了。 抓不到人,那两个禁军不会没事找事的。 果然有几次脚步声经过,接下来就静悄悄了。 靠墙一动不动,等了大概一盏茶,沈星就拉着裴玄素直接砸开一把锁,进了正殿的一个暖和。 蔽旧腐朽的地方,不见日后半点鲜亮,沈星在墙角找了一会儿,打开机关门。 两人慢慢下去,一条阴暗黝黑有微风的通道,哗哗急促的水流声,两人一路小跑,在莲花海边缘的破败凉亭出来。 紧接着,沈星扒开狗洞的砖,那藏在里头的包袱也扯出来,两人套在身上,钻过去,然后顺利到了沈星的家。 …… 裴玄素已经濒临虚溃的边缘,勉力跟着进了小厅,拐进一个很小的房间。 他以手撑墙,眼前发黑。 这是个很窄的闺房,有妆奁,有个衣箱,还有一张挂了靛青色棉布帐子的三尺余小床,俱半新不旧,有雨后的青砖潮气。 床前有个很小很小的掉漆脚踏,脚踏旁,有一双小巧的蓝布女式便鞋。 大小不过一掌,和沈星的脚一模一样,穿得半旧,左脚跟磨损多一点,和沈星脚上那双的磨损位置形状也一个模样。 这是沈星的闺房无疑。 裴玄素绷着的一颗心,这才陡然一松。 他靠着强撑一口气,挣扎地离开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蚕室,甚至那一刻,什么都没去想。 没想到,这个女孩还真是来帮他的。 裴玄素已届强弩之末,在大理寺邢狱他就早该昏迷不醒甚至高烧死去,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抬出去,可他硬是凭着一口不忿的气坚持到现在。 蚕室走一转,他已徘徊边缘。 一口气陡然一泄,他眼前越来越黑,扶着墙的手慢慢下滑,整个人慢慢滑到下去。 耳旁女孩细细的喘气声,似乎喊:“裴玄素,裴玄素——” 他听不见了。
第5章 沈星也很累了,她扶着窗棂喘气,倒退两步滑坐在门槛上,见状急忙爬了起来。 她半扶半架,勉力把裴玄素撑起扶到床上。 在这个昏暗的斗室里,他呼吸急促,喷出来的气像火一样。 沈星蒙上窗牖,把油灯点起来。 柔和晕黄的灯光无声投在室内,沈星端着灯盏转过来,那灯光便落在裴玄素的身上。 沈星一刹看清了那熟悉的眉眼,她不禁怔忪一下。 剑眉长而黛,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目眼尾上挑,内眼角极锐利,高挺的鼻梁,鼻准丰隆,人中深而清晰,唇珠饱满,艳丽摄人的俊美,但一双英气至极的剑眉和面庞压着,不见一丝的女气。 上辈子有几分阴柔,现在完全没有了。 这张脸,沈星是如此的熟悉。 他强迫她描绘过他轮廓的每一处,手指、嘴唇、还有绘画。 工笔细描,水墨丹青,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气得她有时候直接把蘸了墨的画笔扔他脸上。 但只要画了,不管是不耐烦的还是有些认真的,都能绘出几分这人的摄人威势和魅力。 倒不是她有多喜欢他,而是沈星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 她其实对琴棋书画很有天赋,灵气逼人,所以姐姐大侄才一直想复爵,除了先人亡灵父祖荣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沈星是如此让疼她的人怜惜爱惋。 小小的她,本不应该是窄蔽破旧宫巷里当小宫女。 这是沈星后来才想明白的。 但想明白的时候,家人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深吸一口气,甩甩头,将这些画面甩一边去,低头把灯盏放下,先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床上的人身上。 沈星熟练打开放药的柜子,把剩下的那个包袱拉出来,就着冷水先把退热消炎的成药丸子化开给裴玄素灌下去。他求生的欲望和上辈子一样强,高热深度昏迷中感到药水,嘴巴微动张翕,让沈星没有很难就把药喂下去了。 接着,沈星把一包消炎的草药捡出来。沈爹是干这个,家里这类药物特别多,该备的沈星都备有了。 沈家在窄小的旧院子搭了个棚当厨房,她洗了把米熬上粥,另一个灶眼烧上水,把草药解开扔进去。 消炎的药水烧好,晾凉些,沈星便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裴玄素身上的伤口都反覆洗了几遍,最后用金创药撒上,蒙上敷料,用麻布绷带一一捆扎起来。 沈星手上的金创药不算上等,但是她能弄到的最好的了。 裴玄素身上的刑伤很多,尤其是手腕和脚腕上镣铐的位置,深可见骨。 她给他弄这几处伤口的时候,心情复杂。 上辈子,裴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很多,比现在的还多,但基本很浅淡几乎看不见了,他那个地位,要什么药膏神医没有。 不过,可见他很介意。 他竭力消除了那些曾经伤疤的痕迹。 沈星把他脚腕绷带上最后一个结系上,端起药碗,慢慢把汤药喂下去。 事情都做完了,沈星把染血的水泼出去。她在屋里站了一会,最后还是转过身来,看向床上的裴玄素。 那个人脸颊烧得滚烫通红,喃喃呓语,煎熬挣扎着,那张的极年轻的脸苍白有汗珠滚下,熟悉又陌生。 穿堂风从门缝穿过,粥锅翻滚隐约咕噜声,沈星恍惚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也极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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