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星没来得说一句话,他蓦地转身,凛风扬起他的绣金盘龙赤色斗篷,红影在风中猎猎翻飞。 箭楼上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那个艳红背影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接下来,记忆就陷入一片匆急的混乱之中。 纷踏脚步,被连推带拉下了箭楼,来到民居,换上勤王军的军服。 这一场大战持续到了次日天明。 裴玄素麾下大军的凝心力远超蒋无涯的想像,一直鏖战到天明,城门才陆续告破,结束巷战。 胜利的欢呼已经如海潮般此起彼伏了,蒋无涯跨马在城门下,却并无笑意。 不过惨胜罢了,结果在裴玄素的手里的勤王大小名将,几乎数不过来。 蒋无涯把摘下手套扔在地上,皱眉盯着那群已经在讨论朝廷众多空缺该如何补上的人。 他硬声:“突围的败军还没剿完,还不立即安排人去!” …… 画面又一转。 蒋无涯倏地地转过头,纷乱进出的兵马中,他突然盯住不远处的一块。 番号、主将、编制都准备好了,真的没有破绽。 但千军万马中,蒋无涯倏地反手抽出一支羽箭,嗡一声拉弓,激射而出。 这支箭是射向沈星的,沈星的视线越过蒋无涯中军黑甲沓沓浴血的矛尖,可以望见城楼顶端箭楼的位置。 那里凌乱一片,已经平静下来了。 裴玄素想必已经不在了。 沈星大概知道,蒋无涯这是在试探,如果确定什么他就不是射箭了。 她心绪凌乱,遍地血腥冲鼻,她听见身边冯维粗重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裴玄素最后的命令,冯维及他身后的一众好手卫兵,已经拔刀杀上去了。 与裴玄素一同赴死。 沈星脸涂得黑黑的,她清晰望见那支离弦的激射而来,她突然抽出一支羽箭,那是她这辈子射的第一支箭,用尽全身力气,射了回去。 …… 画面倏地旋转,她的箭被破开两半,蒋无涯百步穿杨,箭射来势不减,激射而至,被冯维倏地抽刀打落。 但那支箭一度逼到她的面前。 箭尖闪烁寒光,直射她的眼睛,下一瞬要穿颅而过。 沈星忽惊醒过来了。 滴滴答答的秋雨,打在瓦檐宫巷,黑夜里,凉风穿过窗牖,半旧床帐被吹得两边翻开飞起。 沈星捂住眼睛,一骨碌坐起来。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 又在做梦了。 小小的窗子被雨水打湿,顺着窗棂往里溅湿了靛蓝色的帐脚。 沈星披着被子起身,把窗子关上,雨水挡在外面。 屋里没有点灯,藉着门纱能隐约看见房间里的摆设,妆奁衣柜不大,但都是新的,皇帝登基之后,她这边条件委实变好了不小。 小小的三间房不大,沈星关窗后回到床上躺下,能听见隔壁老爹的呼噜声,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 沈星抱膝坐在床沿。 她望着妆奁上那面黄铜小镜。 昏黄,朦胧。 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一脸稚气。 沈星盯了自己许久,双手合十,上苍可怜她呢,家人那些惨局,她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其实天已经快亮了,不过下雨,沈星出神没多久,便听见老爹起身穿衣,坐在堂屋门口磨刀的霍霍声。 沈星抱膝坐了一会,也穿衣出去。 沈爹坐着小马扎上,就着台阶上的磨刀石,俯身一下下磨着半月形的小铲刀。 “锅里有早饭,是菜蘑包子。” 沈星应了一声,去拿了包子,她蹲在老爹身边好久,沈爹笑着说:“今儿怎么了,有什么要和爹说吗?” 沈爹一身灰色的半旧布衣,袖子卷到手肘处,一边把大小刀具磨了一遍,一边和她说话。 沈爹一点都不出色,但他一直以自己的能力照顾沈星姐妹姑侄几个。他根本不像个曾经的公子哥,这些年他一句没主动提及过去有多荣华、有多少恨仇。沈星就是因为她爹,沈星才能心理健康长大,安然当个小宫女,长到十六岁。 听说祖父还在的时候总骂她爹不长进败家子,但沈星觉得她爹就很好。 “爹,”沈星把包子给她爹咬一口,然后自己又吃:“你高兴不高兴啊?” 年初开始,大姐终于能够光明正大来看他们。 昨天,皇帝终于亲口承诺日后要给徐家复爵了。 “高兴。” 小小的刀刃,磨刀刷刷声,沈爹停了一下,笑了笑:“你祖父伯伯们在天有灵,肯定很开怀的。” 他低头继续磨刀,刷刷一下接一下,顿了顿,沈爹吁了口气,“但我总担心啊,富贵要险中求,其实我们家本是豚州市井人家出身,要是能出宫回老家生活,那也很好了。” 老爹声音不高,弯腰低头有些嗡声嗡气,沈星一听,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是啊,是啊,市井生活就很好了。 沈星曾经有过三个月的码头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淡安稳,如果一家人能好好在一起,市井生活就很好了。 可上辈子,她爹死在宫里,至死也没能出这道朱红宫门。 沈星坐在小马扎上,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呼了口气把泪意忍回去。 其实,她第一时间就想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大姐他们的,但思来想去,最后没有。 没用。 甚至很可能引发崩塌效果。 她深刻知道,弱小的时候,是没有光明大道可走。 老皇帝召见,是因为徐家最后一点号召力,用来安抚朝中中立的勋贵和遗留的开国功臣们。代表他和女帝的不同。 价值说大不大。 她家的人,大姐、景昌、二姐二姐夫,除了她和老爹,已经深度捆绑上去了。 而她和老爹又和他们息息相关。 脱轨的话,深宫内、帝皇麾下,死太容易了。 最多事后不痛不痒来个死后哀荣,她见太多了,人命根本不值钱。 甚至连死后哀荣也不用,徐家又算什么。 那该怎么做? 刚发现自己重生的时候,沈星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冷静下来后,却觉得沮丧。 她连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 她身在宫中,重重宫墙和身份的阻隔,她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自责难受不多提,思来想去,沈星最后不得不想起裴玄素。 想起昨夜那个梦,时间于她而言,并没有过去太久,那种触摸和强势,都依然有种有如实质的感觉。 想起那个人,她不由得抿了下唇。 对于裴玄素。 爱绝对谈不上。 但关系足够刻骨铭心。 他欠她的。 上辈子两人在太初宫最终在一起,是他半强迫她的。 怎么破这么困局,乃至救人,她也想好了。 上策最好是抱上裴玄素的大腿。 裴玄素不是个好人,但这人足够高傲,不会恩将仇报。 反正她现在只想到这个办法。 徐家身份他很在意的话,如果分道扬镳,那再想其他法子。 沈星吐了口气。 总觉得又撞回去他手里,心里不得劲。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为什么会脑子一热射出那支箭。 沈星抿唇想,反正这辈子她只想抱大腿,那种关系她是绝对不愿意在发生了!
第3章 雨已经停了,天渐渐放亮。 沈星不知坐了多久,蓦然听见外头远远一阵喧哗声:“大理寺的宫囚押过来了——” 纷纷杂杂,从西北边穿透而来。 沈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一下子站起来,推开半旧门扉,沿着狭窄的青砖小巷往外面狂奔而去。 左拐右折短短一段路,她跑得裙裾翻飞气喘吁吁,心跳快得快要从胸腔蹦出来似的。 裴玄素就是八月初四从大理寺押解到莲花海蚕房的。上月神熙女帝亦即是太上皇突然自昏迷中清醒,当月便宣布彻底痊愈重新临朝——否则皇帝也不会召见沈星,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时至今日,沈星都依然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八月初四龙江之变的涉案官将终于宣判了,被判没入宫籍的罪囚全部拉到莲花海先行净身,那天早上许久未轮休的沈爹在家里,被匆匆叫背着工具箱就过去了。 沈星跑到光顺门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山人海。 底层宫人只是身份低,但好事是人的天性,下值没当班的,还有很多像沈星一样有些关系在宫里长大的小孩子。掌匙官打开宫门之后,落钥前不会再关闭,但门内门外守着羽林卫和神策卫禁军,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三禾巷毗邻的光顺门是偏隘之地,高墙外就是荒废宫苑莲花海,不过宫禁守卫还是一样森严的,大家距离宫门十数丈的巷子尽头挨挨挤挤抬头观望,不时小声议论。 沈星和她路上碰到的几个小邻居跑到末尾,推搡着花了半盏茶才挤到前头,她踮脚把脑袋挤出去往前望过去。 囚车辘辘,官差扬鞭,身着白底黑甲的神策军跨马在外围押运,囚车上一车又一车的妇孺孩童、青少年囚犯,很多浑身脏污,鞭痕烙铁遍布全身、鲜血淋漓。 很多人的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尖声怒骂、撕心裂肺,疯了一样起舞挣扎,呵叱抽打,锁链碰撞的叮当哗哗声,刺耳无序。 从光明门往外,能望到只有一小块地方,莲花海的朱红宫门只能看见小半。 沈星捂住怦怦狂跳的心脏,这一刻她真的无比庆幸,她爹姓徐,沈景昌长大后就进了暗阁,虽是宫籍,但不至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承受这斩断人生和尊严的一刀。 …… 永巷尽头的小巷偏僻幽深,日复一日仿佛一成不变,但宫中无人不知,头顶的天和外面正翻天覆地。 龙江之变,神熙女帝遇刺重伤,昏迷长达一月之后,宗室并部分文武重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主理为由,簇拥当今登上帝位,女帝被尊为太上皇。 神熙女帝,一个传奇式又让人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暗黑色人物,她和皇帝其实是叔嫂关系。 女帝出身平阳寇氏,是开国太祖的皇后,后来夫妻反目成仇。太祖驾崩之后,女帝自长门而出,废登基一月的章贤太子帝位,以母后、以孝为名,挟开国主母之功,登基临朝称帝。 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 其实皇帝是男是女,与沈星没有干系,只是后来的龙江之变,席卷了所有人,包括她。 据沈星后来知道的,龙江之变正是以皇帝为首的楚姓宗室酝酿已久的,背后甚至还有明太子和前朝门阀手笔。 女帝称帝临朝之后,大肆清洗太祖遗留的心腹文武和楚氏宗室巩固政权,之后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对宗室的屠杀一直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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