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廷心一突,反应极快,佯装没有发现,就势直接拐弯,去买了一点其他东西,杜仲胶也不敢买了,拎着东西就直接回来了。 冯维把药从套了棉套的陶壶里倒出,端上来,对裴玄素说。 “主子,您说,会不会是宣平伯府的人?又或者是上次那伙人一拨的?”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祖父叔父堂兄弟们。昔年裴文阮父子身边的人,不拘是文书幕僚、护卫管事、侍候下人,当然是很多出身宣平伯府的。 裴玄素刚刚从龙江出宫挣得副提督之位的时候,他手里急缺人用,况且这些确实也比不明来路的人用得放心多了,于是就把狱中、已经没入宫籍、或者已经在流放路上的旧家人就文书护卫之类全部提回来了。 这段时间,他不断调整身边的旧人,表面安置实际剔除了不少,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也不排除有漏网之鱼。 宣平伯府那边关注裴玄素的动向太正常了。 故冯维有这个猜测。 裴玄素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另外一个怀疑对象,那天被蒋无涯率先发现的第三波人。裴玄素这段时间除了鹰扬府的公事,他对沈星私下磨人的情感,另外就是思索着来路不明的第三波人。 裴玄素:“杜仲胶先别买了,还能用一阵子,别急。” 他眯眼,在发现了这第三拨不明人士之后,裴玄素私下迅速做了一些调整安排,但总体来说,他是个艺高人胆大的,裴玄素淡淡:“不管是谁,早晚是要露头的。” 他反覆忖度过,态度是慎重多疑的,但走到今时今日不亚于深入虎穴,危险的东西太多了,他父母死绝人在东提辖司中,能被人谋算的寻常东西都没了,也就没什么惧怕的。 当然,他迅速重新调整了沈星和裴明恭身边的护卫,并且私下叮嘱过徐芳了。 他碰了碰药碗,温度差不多,端起来一口饮尽了。 冯维问:“主子,好些了吗?” 裴玄素微微点头,冯维奉上的茶盏涑口,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咽下去了。 服药之后,他感觉确实好过了一些,阴郁和低沉的情绪也似乎少了一点。 就是还不敢见沈星。 他起身,转身立在舷窗之前,垂眸抚了一下手上那卷明黄圣旨。梁恩是个很懂办事的,把裴明恭的新户籍纸夹在装放圣旨的匣内。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掌心的圣旨不重,却沉甸甸的,他心情难得舒畅。 十六鹰扬府很快完蛋了! 裴玄素调整心情,他伸手舷窗推开了。 这是整艘主船最中心的大舱房,舷窗非常大,一推开,广袤长空和两岸郊野城镇远景,江面浩汤,大小的红漆楼船簇拥着最中心的三艘主船疾速航行。 他位于主位,居高临下,俯瞰船上一切。 红船上值守的宦卫番役掌队见主窗开了,他站在窗后,立即俯身见礼。 千里江河,破滚滚波涛。 但要说不如意的,也有,裴玄素点头无声叫起之后,他站了一会,转身亲自把圣旨收进他的衣箱之中。 把它放在一堆赐服厚衣的上面,他静静注目良久,才俯身阖上箱盖。 但他才刚把这衣箱亲自锁上,就听见舷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星的声音:“二哥,二哥你在吗?” 他心肝一拧,病愈之前,他根本不敢见她。 裴玄素立即直起身,“说我不在。” 他一个转身,连脚步声都不敢大,从隔间进去,打开倒秽物的小门闪出去。 只是刚出去,他却刹住脚步。 赵关山在门后,微笑看着他。 船板是木板制的,沈星的脚步声以及她和冯维对话有点失望的声音这里还隐约听得见。 裴玄素下意识想遮掩,不是不信任,而是铁牌,尽可能少让人知道。 赵关山却轻声说:“随义父来,咱俩说说话。 “韩勃那傻小子,都和我说了。” 裴玄素的肩膀一下僵硬,但赵关山只是笑了笑,他拍拍他的肩:“来吧,别担心。” …… 三艘主船,其中两艘在尾舱悄悄架了悬板,赵关山带着裴玄素回了自己那边的船上。 那里没有沈星,不用裴玄素说个话都不放心。 这么点距离,裴玄素一跃就过去了,用不上悬板,但他也跟在赵关山身后走过去了。 赵关山笑道:“老喽,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 裴玄素说:“义父你别这么说,你才五十。” “五十还不老啊?” 江风拂面,这几年暖冬,江水都没有见冰,大船走得又快又稳,就是风大了些,吹得两人一银白一赤红的曳撒和几缕碎发猎猎而飞。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走到另一边,找个避风的地方,两人就坐在舷梯之上,赵关山吩咐一声,把附近的所有人全部清干净了。 两人聊了一阵公事,说得有半盏茶,但裴玄素听了前面那句“韩勃都说了”,他就知道赵关山想和他聊哪个话题,他心里有些不愿的,举目眺望江水,他想起沈星,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很简短回答。 赵关山长叹一声,他也不废话了,他说:“你是担心害了她对不对?怕自己会死,没有未来。” 言简意赅,简直一下切中了裴玄素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蓦地转头,从滔滔江水对上赵关山已见风霜之色的温和面庞。 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对的! 没错。 赵关山简直一语中的,裴玄素这人从小就是个霸道执拗的,他能执着到年复一年去强求母爱,直到裴明恭发生意外才戛然而止。 所有和煦温柔都是表色,能制止他让他如此痛苦内耗的只有他自己。 沈星对他的好,让他根本没法忽视他没有未来,哪怕侥幸不死也注定被万人唾骂的处境。 他冷然而行,他毫不在意。 可沈星呢。 当义妹还好,当一个阉人的妻子、甚至地下情人。 凭什么呢? 她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做呢? 越在意,越珍视,就越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才是他所有退让所有决定的根本。 裴玄素这段时间情绪确实有点异常,带来的是身体上不适感觉,此时他忍不住紧紧捏着拳,一双漂亮的丹凤目有些发热,他用力甩了甩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意。 他终于承认:“我讨厌蒋无涯。”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他有些阴暗地说。 这是裴玄素第一次把这句话往外说,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得晦涩无比,描绘过视觉效果比从前看着略小一点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他低头看了看这身素白华丽飞鱼服,袖口至前臂大片大片繁复华丽的银色绣纹,黑披风垂落在他腿侧,凌然,也孤孑。 “只可惜,蒋无涯不会死,反倒是我更容易死一些。” 说不定,下一个转场就死了。 裴玄素抬起前臂,修长、骨指分明的手掌上新疤斑驳,身上银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赐服。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锐意进取、复仇的一切根本和倚仗,同时也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赵关山一直听着,直到裴玄素沉默下来,他轻轻一叹:“确实很容易死啊,”这些年,他身边死的人有如过江之鲗,当初他拜的师父,他初初被阉割那年凑上去攀关系的几个哥哥。 有风光,有得意,也有落魄,但都已经死干净了。 并且死得很惨。 五马分尸的有,身首异处好几个,魂归荒野或宫禁也多。 “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都五十了。” 赵关山也不敢给太肯定的建议,这是几乎扭转两个人的命运人生的决定,但他轻声说:“如果她愿意,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切还是可以的。” 赵关山盯着滚滚江水,他也有几分感慨,裴玄素霍地侧过脸来看他,他笑了下:“韩勃这小子,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铁牌禁谕是真的,前副提督邓全锳也是真的,韩勃的母亲张夫人被赐死更是真的,他当年神思大乱出了差错险些没命也是真的,他悲痛欲绝更是真的。 赵关山伸手摩挲了一会颈间的项链,那是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一枚有些旧摩挲出了包浆的银的玲珑扣。 换个人,赵关山是绝对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也绝不会提起这件旧事。 他把玲珑扣摘下来,递到裴玄素手中,微笑鼓励他,“你打开来看看。” 裴玄素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即打开了它。 玲珑扣是一个圆形的饰物,内里中空,可以存放一些小东西随身携带。 裴玄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信纸,先用油纸包着,用蜡封了,怕进水,他小心揭开蜡封,便了见了这团有些泛黄的信纸。 赵关山有些惆怅,但始终鼓励的微笑未变,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这是一封遗书。 ——“喜你如盛夏白瓷,天凉待你归;慕你如朱雀深巷,温茶诗书,盼君与我同归矣;如青藤绕树,至死方依,愿万世轮回,换你十年红尘相伴。 今天天晴,有一碧青空,抬头仰望时,当是微凉好个秋。 从骏景轩到前堂,大约有二百五六十步,我想我每一步,都会走得开心的。 文砚哥,别伤心,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勃儿。 我想告诉你,这三年来有一千一百二十一天,比我过去的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我不后悔,你也不许。 你记住了,要好好活着,把我一份一起活了。你要替我找齐汝窑那套杯子,替我找到合适当茶堂的小院给我打理好了,东西都摆上去,没有七老八十,不许来找我,……” 赵关山在旁边看着那张泛黄的信纸,他轻声说:“她读书不认真,前面一段都是抄的,你状元郎你别笑话她。” 娟秀的字迹,有点匆忙,但看出写信的人很认真。 这是张夫人的临终遗书。 两仪宫的天使包围直入前堂,张夫人已经得讯了,她最后匆匆执笔下了这封信。 秋阳,黄叶,晴空,她还抬头望窗外,想像他的脸。 有点轻快活泼,但更多是温柔,缱绻。 她从不悔,她说,再来一次她也愿意,这三年多,是她这辈子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 这段人皆鄙夷的婚姻,比从前她那三段人人都说好的好姻缘,都要好都要快乐美满太多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数年三任前任光阴,换她一天都不换。 殷殷叮咛,快乐又俏皮,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她回忆过往,一点都不伤感,她恬静开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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