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忍不住颤栗了起来。 裴玄素能走上今后那条路,他必定有一段极其惨烈的过去,她对今日之行有心理准备。 但真没想到,裴玄素比她知道的还要惨烈太多了。 “这是我的母亲,”裴玄素的声音像是从九幽黄泉出来的,经过无数撕扯和磨砺,几乎辨不清他的话语,“我今年十九了,我九月生的,再过一个月,我就该和我爹一起上刑台了。” 裴玄素的母亲姓曹,自出生起,他母亲就厌恶他。因为她生他的时候他脚先出,稳婆怎么纠正胎位,肚里的孩子就是挣扎后又歪了,挣命一般母子往两个方向各自用尽全力。 曹夫人大出血,九死一生险险才活了下来。 曹夫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笃信孽因障恶。她坚信这个次子就是来克她的前世孽因,裴父和她吵了无数次都无法改变她的观念,最后只能物理隔离多派心腹和自己亲自照顾。 母子之间,种种冷漠和僵硬不再说,七岁那边,长兄落水高烧成稚儿又是一重罪。 重重间隙十九年,裴玄素曾经以为母子会带着隔阂一直到老死下黄泉。 “我在沛州被羁押入狱,入京,最后和我的母兄及少许族人关押在一起。” 他们都属于裴文阮的亲属。 “大狱里的人很多。” 涉及这一案的人数千不止,裴文阮及他们的罪名和刑罚宣判之后,还要等待转移校对。 大理寺官员管的主要是裴文阮,至于裴玄素刑讯后没审问出什么,就拉回辖下的大狱了。 可如今判词一般是这样,当事人何罪,如何处置,这有明写;然后接的就是子年愈二十者同罪同处,余者要么发配流刑,要么男的没入宫籍,女的没入教坊司之类的。 裴玄素今年十九,差一个多月就二十了,而这些不署名的亲属,俱按照出狱移交对名册那一刻的年龄为准。 一批一批来的,往往消化一批起码得十天半个月。 狱中等待,遥遥无期。 而观裴玄素的容色,可知其母年轻时如何美艳,曹氏养尊处优多年,年愈四旬,看着不满三十,蓬头垢面不掩绝色。 这些官门的夫人小姐,往往是诏狱和大理寺狱这些牢头番役平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垂涎欲滴,进了大狱的官眷遭遇往往难以描述。 附近三四行的番役和牢头来了多次,都被裴玄素打跑了,虎落平阳,为此他身上添了无数伤痕。 曹夫人一直木然侧身坐在木栅栏的另一边,母子两人一如往昔,没有就此说过一句话。曹夫人也未曾裴玄素的伤一眼。 明明视而不见,母子关系也难以弥补,曹夫人甚至曾经说过宁死也不用他养老,让他不必多费心。 偏偏到了最后一刻,上面下来的名单再一次没有裴家人,她突然站起来,用镣铐用力敲打栅栏门,亲戚惊慌拉住她,因为裴玄素伤重高烧,他们好不容易才帮着隐瞒过去。 养尊处优的曹氏竟甩开了亲戚们,很快引起那几个人注意,然后,就发生。 曹氏被拖出牢门,声嘶力竭,在被施暴的过程中,她抽出被解下的长刀一刀将其中一个捅成重伤。 这件事终于闹大了,曹氏也死了。 惊动了上面,最终的结果是迅速处理把事平了,裴家人当天临时加在上一批的名单上,一起送出来。 裴玄素差一个月及冠。 …… 裴玄素把曹氏抱出乱葬岗,找个位置,挖了个坑把她连草席一起粗粗掩埋。 那边又传来骡马辘辘和人声,沈星不敢出声,慌忙拉着裴玄素绕路离开。 辘辘的骡马,雨已经停了,天色已经黑下来,道旁升起星星点点的红黄灯火,在檐下骨碌碌转动。 夜冷,风也冷。 两人一直疾奔到近郊,进了一条巷子,才堪堪停下来。 这是一条很大的巷口,外面店铺灯光,巷子雨后清冷,一撩起车帘,沈星却望见墙边张贴着一张官府的皇榜告示。 写的内容,正是今日剥皮楦草警示官场百姓的内容。 裴玄素一动不动盯着那张黄色的榜纸。 轰隆隆闷雷滚过,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裴玄素咽喉呜咽像一头野兽。 他跳下车,抽出匕首,狠狠划向那张黄榜!“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他拚命砍劈,痛哭失声。 他把一整张黄榜撕成粉碎,嘶声对沈星说:“我们像不像蝼蚁?” “轰隆——” 一声惊雷,白惨惨的闪电,看清了彼此眼中的伤恸恨意和难说怜色,裴玄素重重一拳打在砖墙上,皮肉绽裂,鲜血点点。 他厉声:“我早晚要让你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他浑身颤抖,重重抱住沈星,眼泪如雨落在她的肩膀脖颈。 这时候,什么男女大防,前情旧因,都被暂且抛到一边去了。 沈星也不禁落了泪,她胡乱一抹眼角,半晌,她终究轻轻拥了他一下,拍了拍,“是的,会的。” 除了这个,她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第8章 良久,两人分开。 沈星急忙蹲下收拾地上被划得破碎凌乱的黄榜,把它们团成一团收进骡车车厢,等会找个地方再揉烂埋或扔了,贴黄榜的地方她也收拾一下,把划痕处理掉。 裴玄素倚靠在车辕蹙眉喘着气。 等沈星匆匆收拾妥当之后,他缓过眼前发黑,睁开眼睛,但喘息还很粗重,双目泛红,他看着沈星说:“我要去杀了那几个番役和牢头。” 他咽喉充血,像被最粗糙的砂石磨砺过声带。 狱中高烧模糊时,他似乎隐约听到一阵尖凄的嘶喊,如今忆起,却是母亲的悲鸣。 不复仇,枉为人子。 沈星一愣:“这……可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眼前的裴玄素单手撑着油布车厢倚在车辕,外面街上的灯光隐隐约约投进巷子,灰色的布衣,凌乱的乌黑发髻,憔悴悲殇到极致,如玉又绝色的面庞和身躯呈现一种惊人战损的美丽。 这雨,这暗巷,这人,触目惊心。 沈星却怔住了,裴玄素恐怕已经强弩之末了吧。他从地道淌水而过已开始见不好了,在飞龙厩休憩小半夜勉强爬起来,之后连续徒步一个多时辰,紧接着又在午门外遭遇一记天塌地陷般的噬心重创。 再然后赶着骡车一刻不歇赶赴西郊笃山消巍坡,身与心的巨恸,裴玄素抱着他母亲的开始腐烂的尸身在湿烂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跪在冰冷黄土新坟悲声大哭在,之后又一路颠簸赶回了城郊。 一路顶风冒雨,她都感觉吃很不消了,更何况一身伤病前几天还伤重濒死的他,从乱葬岗出来后换药时,她已经发现他体温开始上升。 “你现在应该休息养伤,等好了,回头再找这些人算账吧!” 晚风很冷,夜色昏暗,巷外屋檐下黄皮灯笼在风中剧烈左摇右晃,隐约的晕光就像陈旧生涩的机括,伴随着咯咯嘎嘎的声音,投映在这个潮湿冰冷的旧巷口中。 裴玄素低头,抬起手看了一眼,他的手仍很漂亮,苍白修长的指掌沾染点点褐红泥污,仍如松如竹。 偏他很清楚这厚厚纱布底下的伤口如何深可见骨,但他还是坚持出来了,淌着浊水而过,此刻发热的感觉他已经很明显。 “可我怕等不到以后了。” 裴玄素放下手,抬眼,那双惊艳的丹凤眼红肿一片瞳仁沉沉的黑色,“我可能明天就会死,若不能杀了他们,我死不瞑目!”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身量颀长,但此刻突然矮了一截,他跪下了,端正给沈星磕了一个头,“沈姑娘襄助之恩,裴某人没齿难忘,无以为报,愧极至也!” 时至今时,短短数日,如渡半生,沈星一路帮助他到了这里,实难有丁点的浮浅薄弱,裴玄素实觉镂心刻骨。 只可惜,恩深义重,无以为报。 他看一眼眼前这个眉目尚带稚气的布衣女孩子,深深一叩首,他能做唯有这么一点。 而后起身。 裴玄素快速做完了这一切,快到沈星都没反应过来,他语速很快:“沈姑娘,请恕我不能送你至飞龙厩,”他目前仍有些驾车持刀的力,但他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他要争分夺秒,但好在沈星一路的表现,胆子不大但机灵,进城之后,她应能原路折返。 裴玄素说:“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沈姑娘,你先回去,”沈星已给他说过在另一边开门的机括了,“裴某侥幸不死,原路折返;要是我死了,就请沈先生和沈姑娘再多费些心思。” 他打算立即折返消巍坡扛一具最新鲜的男尸回来,就藏在飞龙厩的机关口里,每年死于阉割并发症者起码近半数,要是他回不来,沈星就带她爹把尸体拖回去用。 最后,裴玄素哑声:“若到那时,裴某厚颜,请沈姑娘稍稍关照我那兄长。” “他人蠢笨,但纯真,最记人好的。” 说着说着,他终究哽咽,用力眨眼,却倏落下两行泪,低头用力抹去,深吸一口气,已经看不见泪了,裴玄素转身就登上骡车。 狠狠一挥鞭,骡子吃痛,哒哒冲了出去。 裴玄素孤注一掷的背影没入夜色,沈星甚至刚才能感觉到他喷在她脸上的气息已经变滚灼,她捏着拳头:“嘿!你……” 她急得跺脚,一咬银牙,追上:“等等我!” 沈星急忙扯住缰绳,裴玄素即刻勒停骡车,他侧首,沉沉眉目露询问。沈星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掺和,裴玄素这个人一贯遇强愈强,他那些年背水一战不知几次,才最终迎来说一不二的辉煌,眼前的人虽年轻,但应该也是这样的。 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在大声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上辈子裴玄素根本就没法生这茬事,谁知道结果会如何呢? 裴玄素惨成这样,落魄伤病,他很可能一去不归,而作为人,她根本没法视而不见 纷纷乱乱,终究还是把心一横:“那我们一起去吧!” 多一人搭把手,好歹多一分力。 …… 一场伏杀在暗雨夜后的东都城发生。 沈星一爬上车,马上就拒绝了重返乱葬岗的行程,裴玄素呼吸如火,坐在他旁边都感觉他体温在急速飙升,沈星急忙掏出两丸消炎和退热的药丸子给他,然后把成药铺里大夫说能一起服用的那些清心的养元的成药丸子一股脑都倒一颗递过去。 “要是,你真没了,我自己去载就是,还新鲜!” 最后一个理由太实在强大,骡车最后调转车头,直奔东都西城门而去。 刑车敲响铜锣,点着篝火,还在继续,今夜会从开运门重新进城。 沈星撕下两条里衣的布条,揉成紧紧两团,塞进裴玄素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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