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侧转头看沈星,眼眸里泪光微闪,轻声:“谢谢你沈姑娘。” 两人擎着骡车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了刑车穿过,跟着人潮一起进了城。 裴玄素少年游历北方,曾一人一计退金家堡八千狄军,自此人赠外号智计无双。 女帝闻讯销了他的假直接将他召回东都,成为御前行走,之后更委以重任外放沛州。 裴玄素心念一转,便有了计划。 他在狱中待了足足数月的时间,对这些番役和牢差的上值规律非常了解。 裴玄素带着沈星直奔东都大狱侧门的街市,蹲守了一夜,迅速摸清了他目标的那七个人的班次和下值时间。 天明,纷纷细雨又下来了,天地一片萧索,裴玄素不敢让自己停,他怕一停,他就再也没力气起来了。 当天清晨,裴玄素潜进一家书坊,从里头抽出了七张撒了香粉的簇新玫红梅花笺。 沈星帮他研磨了墨汁,他略略思索,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阙粉词。 “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翦西窗,樽比北海。开奁梳洗,深浅顾君,下榻绸寥,温柔许我。值此间只情投,非寻常只可言喻。 ——寄鸿雁之书,特设因果缘会,八月之初九,相识已久,盼君此来相聚。” 裴玄素虽年轻,官场行走已数年,深知如今东都官吏名利场很多风气习性。 大燕繁庶,风气开放,文采风流者比比皆是受人崇尚。青楼妓.子有真才实学者不计其数,吟诗诵词、弹唱曲艺个个都有看家本事。 由此衍生出无数的园伶雅娼,住家居宅,单独开门做生意,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没有一两个这样的雅妓相好,那是非常没有面子的。 裴玄素不好此道,他没有,但那以神策军百户赵谷昌为首的七名番役牢头,如此淫心好色者,那是必然有的。 裴玄素写罢草稿,迅速将此词分别抄在七张玫红梅花笺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记香艳菊花殷印,邀请这七人去参加初九的秋菊因果缘园会。 沈星安静看着裴玄素提笔撰写,他稍一思索便成词,第一张字迹苍劲有力、圆融秀逸,流水行云,非常漂亮。字见其人,可见裴玄素原应有状元风姿,气度天成。 可惜后来他的笔锋改变太多,铁划银钩,冰冷锐利,他亦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他曾经的文采,哪怕是同寝共枕的沈星、他心情很好的时候,那些过往仿佛随着惨烈的一切尽数埋葬。 沈星心情复杂,抬眼盯了那异常熟悉的五官半晌,裴玄素抬头,她才慌忙移开视线。 裴玄素很快就写好了,他收起七张粉笺,携沈星迅速翻墙离开了书坊。 而后他们找了几家雅妓的园子,最终翻到了一身青色比甲非常普遍又合身的雅园小丫鬟服饰。 裴玄素躲在街市民房的一处二层阁楼,他推开一扇窗缝,抬眸无声盯着。 沈星则换上衣物,脸上画上浓浓的妆,换上厚底鞋改变身高,她提着香盒到了大狱侧门,送上了这七封梅花笺和几钱银子,指明给七个人。 守门的狱卒接过一看,吹了一声口哨,和同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会心微笑。 …… 今早没有下雨,天没有开,阴阴沉沉的。 沈星不紧不慢踩着薄底绣花鞋步进小巷,撒丫子飞奔起来,冲到街市尽头裴玄素藏身的地方。 裴玄素已经从阁楼下来。 沈星藉着他背身遮挡,迅速把外衣和鞋子都换了还回去,两人发足飞奔。 东都大狱南侧门,三三两两的卫军牢役陆续出来。 赵谷昌王为民等人出了大门,往街市方向走过去,七人有两人分开走了,另外五人关系一贯好,一起走着,一边粉笺拍着自己的掌心,“怎么样,换件衣服再过去?” 五人心情晴好持续多天,有人嘿嘿笑道:“还是官门美妇滋味好啊,可惜只玩了一回,不过雅姐儿也不错。” 几人发出心领神会的淫.笑。 装作在道旁小摊贩前挑选东西的沈星隐约听见,不禁攒紧了双拳。 裴玄素花了半刻钟时间就解决了那两个回来了,手里的已经换成制式绣春刀。 他把匕首递回沈星手里防身。 “快,他们进巷子了!” 沈星一直迂回跟着,那几个人已经走进街市前的热闹长街,转进一条内巷,沈星急得不行,正要咬牙再跟,裴玄素终于回来了。 裴玄素端详那条巷子一眼,今天上午两人已经把附近的街巷猜点得清清楚楚,“走!” 他一拽沈星的手,两人往另一侧绕冲了过去。 蹬蹬蹬蹬,急促的奔跑声,裴玄素呼吸如火头脑嗡鸣,他高热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勉强吃药稍稍压下一点,双耳嗡嗡眼眸胀痛,心脏沉重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一样。 他已届强弩之末,极限的最后一息,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满口铁锈猩红,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裴玄素的手烫得让人心惊,沈星紧张得不行,但她什么废话都没有说,咬牙跟着冲上去。 雨后,阴沉沉的青砖小巷,猝然之间,一道黑色的身影自墙后闪电跃出,嬉笑的五人猝不及防,鲜血喷溅!仰头大笑的最前面三个被割断喉管,倒地毙命。 赵谷昌大惊失色,把手下一推,避过暴涨刀光,手下“啊”一声短促惨叫,他冲出一段,被裴玄素追上。 叮叮当当,赵谷昌好歹是神策卫百户,勉强抵挡了两招,外面好死不死传来兵马司巡街的呵斥声和马蹄声,赵谷昌当即厉声大喊:“有刺客——” 沈星一头冲出来,撞在他的后腰上,两人狠狠地扑倒在地。 裴玄素已经快拿不住刀了,他跄踉两步,双目染血赤红,咬紧牙关喉头“呃”一声,狠狠一刀,将刀插在一脚踹翻沈星要爬起身的赵谷昌心脏位置。 后者瞪大眼睛,那死不瞑目的双目,和当日牢中赤.身果体死去的曹氏一模一样。 裴玄素眼泪喷涌,他死死咬牙,迅速松开长刀,和已经死命爬起来的沈星手拉着手,两人掉头向曲折的小巷冲去。 他跄踉扑地,跑出前头的沈星慌忙回头拉他。 裴玄素捂住胸口仰头,黯淡夜光,沈星白净小小的脸满面焦急,那双手死死拽住他往前拖。 他心和眼一热,死命一撑,起身倒拉着她往前冲。 …… 随后赶到现场的兵马司大惊失色,迅速点燃讯号,一场大范围追捕很快就拉开帷幕。 如今正值女帝转醒,东都僵持不动又山雨欲来的高敏感时期,兵马司领队头皮发麻,直接连续放了三枚信号弹,系最高级别的不明情况。 领队厉喝一声:“追——” 焰火一起,整个兵马司和南北衙紧急遣人赶赴视察,猎猎的马蹄和军靴飞奔;现在距离暮鼓也只剩半个时辰,城门卫索性闭锁城门。 不过裴玄素沈星并没打算出城,后者和他俩干系并不大,唯一就是他们没预料到的是,那个领队放的焰火级别居然这么高。 这个胆小怕事的东西! 身后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和奔跑上,潮水般冲往四方八面的大小巷道。 裴玄素和沈星手拉着手,一路狂奔,沈星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要蹦出胸腔。 “去永南坊!那边好藏身。” 沈星压低声音急道,她突然想起二姐和景昌的手下带着她跑的时候,就是跑去永南坊落脚,二姐和手下曾说南城一带人口又多又复杂,最适宜藏身。 裴玄素略一思索,当即认可了这个意见。 两人往前飞奔,一路穿过大巷小巷无数杂物,推倒穿过,身后马蹄军靴穷追不舍。 两人一踩围栏,裴玄素把沈星一送,自己一跃上墙。 沈星也全力一蹬起跳,她没跳上,这不是以后,她累得不行,连续一天两夜的徒步奔波,脚嫩起血泡了。 她手一滑,直接已经上去的上半身坠落重重磕在墙头上,掉回去。 裴玄素毫不犹豫回头拉她。 秋夜傍晚的暗色中,小姑娘的双丫髻已经甩脱了一边,凌乱柔软的发丝乱蓬蓬黏在脸上,狼狈到了极点,脸上脂粉来不及洗,汗水一冲,一道道的像只花脸猫。 弱小,紧张,又惶然。 饶是裴玄素满腔忿恨情仇,这一刹也不禁愧疚动容,是他把这个善良的小女孩拖到这样的境地来了。 “上来!” 裴玄素一把将她提了上来,沈星脚一沾墙头,他立即转身伏低,让她趴上他的背。 沈星从来没有上裴玄素的背。 但此情此景,根本没有迟疑的空间。 她趴上去了。 裴玄素一抄她的腿弯,纵身跳了下去,连续过去七八道墙,一跃下地,连掠带奔,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 呼呼的风声,很冷,又很热,景物呼呼往后掠过,沈星忽有点眼眶发热。 她突然想起上辈子,孤身一人,没有一个支撑着她,只有一个冰冷审视的裴玄素。 好像梦一样。
第9章 仲秋的夜风很冷,夹着水汽凛冽刮面,黢黑中夺路狂奔,裴玄素没有想太多,只知道绝对不能连累沈星。 翻过墙头,狂奔过小巷,一路穿过半个东都,冲到银胭河边,沈星急指码头东边:“那边有空船——” 莺声嬉笑,灯红酒绿,两人冲过肩摩踵接的人潮,跳上一条画舫侧挂的备用小舟,一刀斩断缆绳。 裴玄素会撑舟,以最快速度抵达对岸后,重新抄起沈星腿弯上背,上岸冲进密集的民居之中。 裴玄素全凭这个念头支撑着,化悲愤为狂冲,爆发出前所未有生命力,透支一般,带着沈星疾掠如飞。 他靠着他对东都的熟悉,在上岸没多久,就甩掉所有追兵。 但裴玄素还不敢停下,一直横跨七八个大坊市,最终抵达了东都人口最稠密南城,进入永南坊。 他们翻进一处小富户的家中,整个三进院黑乎乎没有点灯,两人进去窥视,发现这一进都是堆放杂物或空置的,房间上锁,少有走动。 两人扯下锈蚀的锁头,推门跄踉进了一个屋里,沈星刚见到柴房,外面还有水井,她几分高兴:“我们运气真好,这里有柴有草有水,……” 她喘着粗气,转头,对上裴玄素的脸,裴玄素也看着她,她不禁露出一点笑:“我们成功了,把他们杀了,也跑出来了。” 苦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有一个好点的果实了,两人都没事,侮辱他母亲的坏人也死光了。 裴玄素用力点头,他深深吸着气,有泪上涌,杀了几个仇人了,但他父亲还在外面。 心中酸甜苦辣,难以言喻。 但他终归带着沈星藏到安全的地方了,没有连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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