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没休息好,就被告知聚在大帐中。 好些都因着表现不好,心中忐忑。 见沈晏视线扫过来,个个都急忙挺直了背。 “陛下隆庆五年,下放脚令,令民间女子不再裹脚。” 沈晏的指节在桌上轻敲:“可是御令下达至今,江南道仍各处风行。” “各处画舫游船,甚至连官宦人家都有裹脚之人。” “各位,怎么看待此事?” 沈晏问话时,没有一点表情,声音也毫无起伏。 却叫下边诸人都出了一头冷汗。 他们怎么看? 他们夹着尾巴看! 以熊弼为首,江南道各千户百户纷纷出列告罪。 沈晏就是这样的脾性,便是熊弼这位义兄,在公事上也不会有例外 扫了他们一眼,沈晏也不叫他们坐下,转而看向宫战道:“宫百户,开始吧!” 随着沈晏一声令下。 裹脚的夏婶被带了上来。 她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看见满帐子的靖宁卫,已经脚软不已。 被两个校尉拖到了宫战面前。 “这位夏婶!”宫战居高看着她,“希望你尽心尽力,让我们看到你的价值!” 说完,不管满身大汗的夏婶如何想,侧步让开道路:“就是给他们脚背剁掉一截,今日我也要看见这些人的三寸金莲!” 宫战说到这时,脸上狰狞无比。 天空一只林间小麻雀,自由扑腾着翅膀飞过。 一声声惨叫,从营帐传出,叫这小肥麻雀惊得险些掉下去。 …… 一辆临时征用的青布马车行走在山间。 田齐骑马护卫在旁。 他一个昼夜没有好生休息。 现在满脸倦色。 马车的车帘撩开一条小缝。 一个骨瘦嶙峋的小丫头,偷偷藏在帘子后看他。 脏兮兮的手指嘬得滋滋作响。 田齐留意到,从马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他在路上买的糖。 他探手递给那个头发打绺的小女孩。 那女孩摇了摇头,不敢接。 田齐就信手抛进车里。 车帘放下,里面顿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田齐伸手拍了拍马车的顶子:“敢抢你们妹妹的,我就剐了你们两个兔崽子的皮!” 他黑脸满是煞气,出言威胁后,马车中顿时一静。 不一会,方才那个小姑娘又悄悄掀开帘子看。 只是这一次,她嘴里多了根糖条。 在家时,这样好的东西是由奶奶统一分配,决计是没有她的份的。 娘亲在时还能哄得哥哥们分她一根。 娘亲走后,她很久没吃到过糖。 上一次吃,还是小娘偷偷在灶间分给她的一小缕窝丝糖。 可是后来小娘也走了。 女孩想着,偷偷看着田齐的脸。 这位大叔,会给她糖吃,一定是个好人。
第355章 社祭后土 田齐领着两个校尉,护着青棚马车往山中走。 事情本不必那么复杂。 但田齐和宫战在抓王秀才老娘时,村人曾说,王秀才前头那妻子过得不好。 心中惦记着三个孩子,回家来偷偷看过几次。 每一次的情况,都很糟糕,不知在娘家受了什么罪。 田齐想起了幻境中,王秀才家的那扇破窗户。 女人骨瘦嶙峋满是伤疤的手,从窗口破洞探出,皲裂的掌心中托着一根火折子。 想到那只手,田齐决定亲自走一趟。 王秀才的老娘,那个老虔婆断不能活,三个孩子也不能就此不管。 当年王秀才的老娘,能供养出一个费钱的读书人,家底子还是有的。 此次拿人,王家钱财地契都没动半分。 若是那女人愿意,田齐可将王家的田宅全部交给她,立下女户。 有田宅傍身,这女人可以独自带大孩子,不必再遭磋磨,无论如何也是个依靠。 田齐并不担心那个女人不同意。 毕竟,在映射真实的幻境中,那女人亲手递出了燃火的火种。 那是一个勇敢的女人。 田齐心中有些感慨,他骑在马上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 一天一夜没睡倒不算什么,在幻境中磋磨的那几年时光带来的,更多是心灵上的疲惫。 田齐呼出一口气。 斜眼看了一下藏在马车里,偷偷看的三双眼睛。 他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这三个小娃娃的娘亲,就是邻村之人,到也不远。 时间刚过午,远远地便见得村子的轮廓。 过了中秋,将进九月。 对大景绝大多数靠种地为生的百姓来说,九月是一年中最值得重视的时候。 因而这个月,村中的集市、社祭格外频繁热闹。 在村口,便已人来人往。 百姓聚在门前溪畔,向社神后土供奉猪羊酒肉,祈祷来年丰收。 这种土地崇拜和土地祭祀,是大景官面上允许的合法祭祀。 往常田齐不是没有经历过,但这次隔着百步,他已经驻马止步。 “全部下马!” 翻身下马后,他牵着缰绳,换做步行。 亲眼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亲眼见识过狴犴。 他明白,该向神祇表示应有的敬意。 他们身着鱼服,远远走马而来时,被人瞧见引发了不小的骚乱。 只是他们隔老远,又改换步行,气势顿时弱下去,村前社祭这才没有一哄而散。 牵马走近,此地村长早已迎在门前。 田齐也不拖延,给村长亮了一下腰牌,便向村长询问此行的目标。 说话间,撩开马车帘子,露出里面并排坐着的三个孩子。 听他说明来意,村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急声道:“大人,您说的应是莲娘,她确是本村之人,请大人随我来。” 说完,村长便带着几人朝村中走。 有村长这样的地头蛇带路,田齐自无不允,只是跟着走了两步,在路过社祭祭祀神龛时,他停住脚步。 “村长稍等,待我等为后土娘娘上一炷香。” 村中社祭规模不大,青竹搭建的神龛就在道边。 一尊泥制神像披着花花绿绿的彩绸,端坐神龛香案之后。 村中匠人所制的泥神像,手艺并不那么精湛,五官都糊成了一团。 但田齐莫名觉得,自己在持香瞬间,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这种注视,并不是单纯地看。 而是灵魂都完全摊开来被审视。 离奇的是,田齐并未觉得不适或是畏惧。 暖融融的感觉环绕周身。 踏实又温暖。 田齐腰上狴犴吞口腰牌,暗芒流淌。 素来暴躁的狴犴,此时竟也温顺得很。 田齐举香在额前,恭敬三鞠躬后插入香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才消失。 他缓缓退开,再抬眼看,坐在神龛的泥塑雕像已失了灵性,再与普通的泥雕无异。 上完香,沾了社祭的香火气。 田齐几人在村长的带领下,继续朝村中走。 直走到一处临水的小院方才停下。 江南篱笆小院,院门矮小,田齐一眼看见院中洗晒晾衣的女人。 她正拆洗一家老小的衣裳被褥。 洗过的衣裳晾满院子。 女人的腰不自然地弓着,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常年辛苦劳作的女人。 村长指着那个女人,对田齐道:“大人,那个就是莲娘。” 田齐点了点头,侧身撩开马车的帘子。 三个小孩挤在车里。 两个男孩稍大,身上衣裳和脸色都好很多。 远远地看见他们的娘亲,两个孩子不敢上前,也不知是没认出来,还是受了王家老虔婆的影响。 倒是最小的女孩,一下跃下马车。 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边哭一边喊着娘。 洗晒衣裳的莲娘听见声音抬起头,她的脸上满是风霜。 只看脸竟已经像是年过四旬。 她侧头仔细辨认了一下,面上大惊,急忙绕过晒衣架子。 正好看见许久未见的女儿跑来。 她心中又惊又怕,蹲下接过女儿在怀中,急声问道:“囡囡怎么在这?你、你奶奶将你赶出来了?” 问话时,女人脸上闪过一丝绝望。 女孩年纪小,只知道伏在娘亲怀里哭。 吚吚呜呜说了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莲娘急忙低头检查怀中的女孩。 轻轻拉开袖子,就看见上面青紫的掐痕,还有一双干黑干活的小手。 一时间她悲从心来。 恨极王家老虔婆狠辣,也悲自己无能。 她被休弃回家已是惹得无数闲话。 寄人篱下的日子,若是再添一个女儿,母女两将是何等境遇。 她心口揪着疼,却还是安慰道:“囡囡别哭,你是怎么一个人找来的?你饿不饿?” 莲娘没问两个儿子,倒不是她狠心。 只因她很清楚,两个儿子是王家老虔婆的眼珠子心头肉,断舍不得赶出门来。 莲娘心中悲苦,却还是耐心哄着。 田齐看车里两个怯生生的男孩,莫名心头火气。 探手一左一右拎下来,正想责骂。 最大的那个孩子仰头问道:“大叔,那是我们娘亲吗?” “奶奶不是说,娘亲跑了不要我们了吗?” 田齐一怔,咽下欲骂出口的话,叹了口气:“你们娘亲没做坏事,也没不要你们。” “做坏事的,是你们奶奶!” 田齐话音未落,两个男孩也窜了出去。 不一会远处传来母子四人的哭声。 待他们哭了一会,田齐正欲上前。 从莲娘娘家,走出一个青衣汉子。 这汉子满脸络腮胡,腰间系着一根黄条带,袒露前胸,露出大片刺青。 职业一眼就能望穿——大景特产喇唬。 这汉子出门来便骂:“嚎丧呢?” 他满身酒气,步履蹒跚,双眼是宿醉后的通红。 骂人时满嘴酒气,十分不积德:“莲娘,你带着这几个小崽子哭什么丧?” 一边骂一边举起砂锅大的拳头。 莲娘忙护着三个孩子,用瘦弱的背脊迎接拳头,嘴里不停道:“兄长别气,我马上带他们走远点。” 这男人却是不管不顾,拳头挥下的同时嘴里道:“都是你这破家丧门星,害老子。” 他骂着,竟是拳头又加了几分力道。 不知的还以为是什么生死仇敌。
第356章 刺青 那醉酒汉子的拳头破风砸落。 将要挨到莲娘头发时,被斜刺里一把乌木刀柄狠狠敲在手腕。 圆圆的腕骨,被坚硬刀鞘一敲,立刻传出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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