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望源镇黑桐油城门上,竟紧紧挨挨钉了八行九列的阴数黄铜钉。 跟随赵鲤身边的绣身青年似乎察觉到她的惊讶,低声解释道:“这是咱大景太祖皇帝御赐的门钉。” “太祖来泰山封禅时,在望源停留,御赐泡头门钉以镇阴司之路。” “全大景,望源城是独一份!” 他解释时,话语中隐隐有些骄傲。 虽脸肿得面目全非,眼睛都成了眯缝眼,但似乎不影响他这份自豪。 他一指脚下,又道:“咱们走的这道,也有说法。” “望源城是阴司入口,全城只有一扇城门,左右两侧供人进出,中间……” 指着横贯城中的那条黄土垫道,他略压低了声音:“中间这条直通蒿里。” “只进不出,名为不归路,只魂灵可走。” “生人不可行!” 有意在巴掌辣如老姜的赵老大面前显摆,他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本事,将气氛塑造得十分到位。 奈何,就是有人要打脸。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脸肿如猪头的青年,恼怒朝马蹄声处望去,想看是哪个忘八打他的脸。 这一看,肿胀的脸晃了一下。 他急急垂头背身,以极低的声音道:“老大,鹰爪孙,点硬扎手。” 鹰爪孙是称呼官面人的喇唬黑话。 装成黄脸瘦汉的赵鲤,现在是无户籍符信的大黑户,不想与官府的人打交道,立时与左右百姓一道垂首避让到两侧。 垂头前眼尾余光,见得一队极嚣张的绣衣骑士踏正中黄土道奔来。 初冬的阳光,照映这些人身上的绣鳞鱼服。 此时此处的靖宁卫跋扈且嚣张许多,奔马直城前丝毫不减速。 扬声驱赶等待入城的百姓,马鞭抽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 为首一人是个白面男人,穿着靖宁卫百户服,生得不错。 但脸上极度骄横恣肆的神色,让他容貌大打折扣。 他的马鞍侧挂着一些水鸟之类的猎物,带着干泥的马蹄疾驰。 城门前百姓避之如虎。 见百姓躲避得人仰马翻,这青年反倒哈哈大笑。 一辆摆着些菜蔬的羊角车,车主是个腿脚不大好的中年人。 看马队奔来,这中年人车也顾不上,拖着瘸腿往旁边跑。 见状马上青年笑得更大声,路过时一拍腰间绣春刀。 恶作剧般扬鞭一挥。 鞭子啪一下,抽在瘸腿中年人那条好腿的脚背上。 他手头稳又狠,鞭梢落处薄皮布鞋顿时炸开血花。 瘸腿中年霎时惨叫,扑倒在羊角推车上。 推车翻覆,瘦小的中年人嚎着,在他准备带入城中售卖的菜蔬间翻滚。 赵鲤眼神好,甚至能瞧见他破损鞋面下露出的见骨伤处。 这些靖宁卫已然嚣张惯了,城门尉屁也不敢放,在百姓避让时,识时务移开城门前的拒马让开道路。 这队人便这般嚣张笑着,一路奔入城中,在城门前留下一地狼藉。 待到事定,缩头让路的城门尉抹着额上冷汗探头:“哎哟喂,这群夜叉使越来越嚣张了。” 他抱怨声极低,谁也没听见。 悄么嘀咕完,他看着瘸腿中年人血肉模糊的脚摇了摇头。 从荷包里数出十个大钱,随手抛给身侧兵丁。 “去,寻人帮忙将这倒霉鬼送医馆去。” 兵丁捏了十个大钱在手,上前喊道:“有没有人搭把手?” 他话音刚落,立时有人应道:“来了来了。” 只见一个脸肿如猪头的青年,和一个瘦如麻杆的黄脸汉走来。 这守城兵丁当他们是热心肠,随手一指:“把人送医馆去。” 还顺嘴打趣一句:“你老兄是被人打了吗?” 一边说着,他回头看城门尉已不在,便将掌心里的十个大钱自若揣进了怀里。 躺在菜堆里的中年人面色惨白,昏厥过去。 两个热心人一左一右扶他上羊角车搭着,从右侧行道畅通进了城。 只余地上发蔫的菜和菜上斑斑血迹。 还有已经习以为常,恢复了镇定的百姓们。 羊角车车轮辘辘进了城去。 远离城门行至无人处,一直埋首推车的麻杆黄脸汉才抬头——正是赵鲤。 出的这桩意外,虽让赵鲤顺利混进城,可看着羊角车上中年人,她并不觉多开心。 “果然是鹰犬孙啊。” 这个时代的靖宁卫真不是东西。 她的低声呢喃被身侧青年听见,接话道:“这是咱望源城的绣衣阎王。” “绣衣阎王?” 赵鲤忍不住冷笑摇头:“在蒿里山脚号阎王,也不怕大风吹折了舌头。” 被赵鲤扇成眯缝眼的喇唬头子姓范,家中行七。 听赵鲤语调不对,担心她犯轴想不开要去行侠仗义,忙截住她的话头。 “且不说靖宁卫百户只手遮天,这阎王头顶黄罗盖,人家上头有人。” 范七竖起一根手指指天上。 赵鲤还欲追问时,羊角推车上中年人哼哼了一声。 见他血流不止,赵鲤二人止住话头。 寻了一家距离城门最近的医馆,将人送了过去。 大夫只简单检查便直摇头:“脚背骨头全断了,全力救治好生修养或能行走,只是……” 山羊胡大夫一本正经抬首,搓了搓手指:“汤药费。” 他看这中年人衣着,道出最残酷现实:“只怕这位是负担不起的,不如拉回家去吧。”
第878章 轮回观 不管灵气复苏没有,赵鲤那诡异的破财运是一点没变。 望源城的大夫,蹲在医馆门前检查了一番,话里话外都规劝他们别多管闲事了。 毕竟,这瘸腿中年的脚背被那一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骨断筋折。 便是花钱治了也需长时间的修养,且不一定能好。 看伤者衣着便知,他家境十分一般。 负债累累治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大夫的规劝不能说是他没医德。 赵鲤不欲道德绑架任何人,看着不忍心,只得自掏了腰包。 陈婶在当扳指时,不同意死当,被当铺朝奉压价压得狠。 当时陈婶给赵鲤买了些衣鞋,剩下的钱约还有八十来两。 数张小额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都在赵鲤荷包里。 她取了二十两,只叫大夫先救人止血。 顺带着还给脸被抽肿的范七,买了一帖狗皮膏药贴脸。 山羊胡大夫有钱拿,脸色和善很多。 将受伤的中年人,从门前移到了医馆里头救治。 赵鲤却是带着脸上敷着膏药的范七离开。 长风押号的东家既起了歹念,这伙喇唬即便罢手事情也不算完。 赵鲤不想到时拍拍屁股走了,给陈婶留下一大堆隐患。 交出当票虽省事却太过窝囊,赵鲤不想这样干。 她借口进城寻医,先将动弹不得的沈晏托付到沈家。 自己则是乔装打扮,带着范七进了城,想要看看这长风押号究竟是什么情况。 届时视情况而定,或解决问题,或……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在范七的邀请下,赵鲤去他家中落脚,好待夜里行动。 范七家住在望源城东。 在一片棚户区中,范家的青瓦宅子十分显眼。 一进门,赵鲤便见满院晾衣绳晾晒的尿布。 十多个孩童,大的约莫十来岁,小的才在木头车中学步。 这些孩子大带小,在院里玩泥巴。 看范七进来,一个小牛犊子似的男孩撞来,嘴里道:“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范七哎了一声,一把按住这孩子:“瞎了眼了,我是你七叔。” 脑门顶着范七掌心的男孩一脸茫然抬头,嘴巴不干不净:“放屁呢,我七叔可俊。” 范七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糕脸,随即恼羞成怒:“小王八蛋,叫你不许说脏话。” 说着,用极其熟练的动作,拧着男孩耳朵一提,在他屁股上狠狠一踢。 范家的家庭相处模式,暴力又和谐。 男孩被踢了一脚,从屁股上的力道才认出他亲叔。 揉着屁股直咧嘴:“叔,你怎么变这鸟样了?” 他这话自讨不了好,又挨了一脚狠的。 范七骂道:“滚去玩。” 他一边骂一边领着赵鲤往里走:“对不住,我家人多,小崽子们看顾不过来,让您看笑话了。” “平常他们都在外边玩。” “只是左近有人家丢孩子,这才拘在家里。” 说着他十分顺手地捞起一个要摔跤的小孩。 这孩子脸上鼻涕和着泥,穿着罩衣,看不出是男孩女孩。 看见范七的脸,张嘴便嚎。 哭声引来院里看门的狗。 这黄狗气势汹汹来,龇牙跑到近前认出范七,又夹着尾巴跑掉。 “哪个小王八蛋又号丧?” 随着一声暴喝,赵鲤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子,提着滴血牛耳刀从后院杀出。 这女子大约三十来岁,腹部高高隆起,已然身怀六甲。 但这孕妇操刀冲出来的声势,十分骇人,前院狗叫孩哭顿时一静。 范七也哆嗦了一下,忙道:“二姐,是我。” 范家二姐攥着刀眯眼看,半晌认出范七后大怒:“你脸这么回事?” “被哪个遭瘟的孙子打的?” 侧身避让滴水尿布的赵鲤,猛抬头。 骂谁呢? 范七也知不好,急声道:“没事二姐,我是那吃亏的人吗?” 他将胸膛拍得啪啪响:“已经平事了。” 他又介绍赵鲤道:“这是一位弟兄,来咱家暂住一晚。” 范家二姐显然很清楚自家老弟平常在做的事,什么话也没问。 到了午饭时,赵鲤这才知道范七所说他家四代同堂,人口众多是个什么概念。 满院人头攒动,竟像是食堂一般排队打饭。 作为客人赵鲤倒不必去排队,在堂屋混上了主桌。 范七的爷爷身体康健,据说前年还给范七生了个小叔。 老爷子抽着水烟,筷子上夹着巴掌大小一块纯肥肉,定要给赵鲤。 赵鲤已经在范家的热情招待下吃了五片,喉头都冒酸水,忙举碗朝着一边躲。 看她实在推拒,范家老爷子这才作罢。 赵鲤松了口气垂头拨饭,却在雪白米饭里发现一粒黑老鼠屎。 嘴角抽搐之际,耳边又传来范家人热情的招呼声。 赵鲤不露异色,悄悄将那粒老鼠屎并着一坨米饭挑了藏在掌心。 这边方才藏好,便听啪叽一声。 却是范家二姐面无表情,往赵鲤碗里扣了大半个全是肥肉的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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