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怕什么?没听我乖女在那吗?” “那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都给我精神点。” 隆庆帝一摆手:“摆驾出宫!” 此番他腰板硬得很,何惧之有? …… “现下无事,我们闲聊两句吧。” 赵家门前一张圈椅,赵鲤坐着手腕拄在刀上,闲话似地对那穿着白茅草马甲的纸人说道。 赵家门前诸多大臣亲眷站定如盾墙,纸人牵着的两个孩子已没心没肺玩起了翻花绳。 纸人一直沉默看着他们玩,闻言微侧了侧头,并不答话。 但赵鲤已自顾自起了话头:“看你路数,是先秦灵保巫师。” “灵保巫师擅通鬼神御鬼神,现如今以你本事可为各家座上宾,为何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 纸人本是竹木扎制作,听到座上宾三个字,突然嗤笑:“座上宾?”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里懂得……” 纸人轻笑一声:“你莫想套我的话。” 被识破的赵鲤一耸肩。 见纸人不上套,她倒真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古之巫术,为驱动鬼神常以皋之声呼唤。” “以嗟、吁等为发号灵言。” “那歕之意,便为驱灵施恶咒?” 后世关于巫,大多只见于记载或早已变迁,难得见一个活体,赵鲤权当学术交流。 未料到她对灵保巫家了解颇深,纸人先是一笑:“你倒懂得多。” 顿了顿,纸人被挑起谈性,问赵鲤道:“再说说,你还看出了什么?” 歕为驱施恶咒的灵言,赵鲤大大方方掏出无常簿,记载其上。 待落下最后一笔,赵鲤抬头,以手里捏着的炭笔点了点赵家门前。 “门上桃枝可驱邪祟。” 后世出土的睡虎地秦简《日书·诘篇》曾说,有种无家可归的‘衰鬼’喜欢缠人。 被衰鬼缠上的人,不思饮食,极爱清洁,面色苍白,失去生气。 需以棘锥桃棒敲击病人心脏驱之。 赵鲤视线在赵家门前那一堆人身上扫过。 这些人十分符合被‘衰鬼’缠身的症状。 她又道:“先人视桑树桑皮为灵物。” 从古至今采桑养蚕,与人生活密切相关,因此桑树自被赋予不同信仰。 《山海经·中山经》中云:宣山之上,生有帝女之桑。 汉《淮南子·天文训》云:东方旸谷是太阳初升之地,其中生着一株巨大桑树,名扶桑,太阳便是攀着这株大树升到天上。 秦简《日书·诘篇》记载驱鬼法,将桑树树心制成的木杖倚在门内,饭锅反扣门外,可驱怪邪。 最后,是石头缝里散落的红小豆,撒之可驱鬼。 就是这一套组合拳的布置,让赵鲤好生坐在这跟那纸人谈话,而不是暴力打上去。 她所言种种,让那纸人赞同的数次颔首。 纸人背后之人第一次与这样懂行的人对谈,对赵鲤也改观了些。 “你这女娃果是有真本事的,那你可知这是什么?” 赵鲤与纸人在众目睽睽下交谈,看着倒和谐。 纸人手一招,赵家隔壁那户人家的墙上突然张开了一只苍白的眼睛。 这只石眼后头挂着细长的经络,探至纸人手中。 赵鲤搓了搓左手手指,回忆起先前捏碎这玩意的手感,肯定道:“此物为窥。” 有好色诡癖之徒,爱窥看他人隐私,常凑眼在墙之缝隙上窥看。 常年呵出的浊气,便会生出这种石头眼睛。 看赵鲤真的认出来,便是一张画出来的纸人脸也看得出背后操纵之人的惊诧。 它道:“这般见多识广,为何却不敬父母,对母亲那般无情?” 这一番交流,纸人背后之人亦不由对赵鲤生出赞赏,但却极鄙薄她的行径。 尤其,在对待赵家的态度上。 它有了情绪波动,语气便带出一些。 赵鲤敏锐察觉到这一点,心念微动。 对方好像极在乎母亲这两个字,话头一起便收不住,呵斥赵鲤道:“百善孝为先,纵父母再有不是,也当孝之敬之。” 闻言,赵鲤微挑了挑眉。 但她并不诉苦,没将过往说出,意图在这获得道德上的认同。 而是另辟蹊径问:“那我若是个孝女,你要放了林娇娘和赵淮吗?” 纸人说教的话语一顿。 半晌后,她道:“这必不可能。” “赵家,不可饶恕。”
第1073章 忘八端 “赵家,不可饶恕。” 纸人说出这话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天都暗了几分。 一阵穿堂风拂过,卷起地上浮土。 “你父赵淮一定得死!” 纸人背后之人,如狼磨牙吮血,深深恶意传来。 赵鲤拄在刀柄上的手一顿。 她原本以为这后面的人是冲她而来,现在听来,背后之人的恨意竟是冲着赵淮和赵开阳这两王八蛋。 且不论林娇娘,她赵鲤竟好似是被牵连的? 赵鲤想明白这一点,立时撇清道:“你跟他们有仇偷偷弄死罢了,设计我干嘛?” 一想到被这两忘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忘八端混蛋牵连,赵鲤莫名冤得慌。 只她这样想,那纸人却不认同,厉声打断道:“你为赵家人便该死!” 赵鲤冲纸人一眨眼睛:“可我无辜啊。” “无辜?”纸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它突然以尖利声音道,“难道我那失去下落的女儿不无辜?难道我枉死的儿子不无辜?” “都该死!”纸人动作大了些,竹木糊的胳膊簌簌作响。 但人的悲喜并不想通,尤其敌对立场之时。 纸人背后之人如何痛彻心扉赵鲤不知,她只知终于寻到了突破口。 操纵纸人的提及了两个关键点,失踪的女儿和无辜枉死的儿子。 加之它在意的母亲身份,幕后之人的动机,是寻仇加之寻个真相。 赵鲤叹了口气,商量道:“不若,你直接宰了赵家那三个,放开这些人,我徇私一回,权当没见过你。” 她话音落,却听纸人一阵冷笑。 不必多言语,幕后之人的意思已是清晰传递了过来。 终被赵家那两坨臭狗屎沾上,赵鲤长叹一口气觉得无比晦气。 到了此处,她再问对面已经不肯答话。 这时长街一阵马蹄声响。 赵鲤还没回头,已听得那纸人满是妒意的声音:“京中传闻果不假,你倒好命觅得如意郎君。” “可我女儿呢?” 听她怨怼,赵鲤无语。 只顾忌这纸人手上掐着许多人质,满腹怼人之话强咽下去。 身侧有脚步声,赵鲤嗅到沈晏衣上木香。 “没事吧?”沈晏站定赵鲤身侧。 放眼看去,见拥在赵家门前的诸多人质,他也皱紧眉头。 赵鲤侧目看他,叹了口气:“目前没事。” “陛下的意思是?” 赵鲤想问隆庆帝会不会来。 沈晏道:“陛下稍后亲至。” 目前自觉上面有人,下头阴司也有人的隆庆帝眼里根本没有怕字存在。 已在来的路上。 闻言赵鲤也不知是不是该给那便宜爹鼓掌。 她冲沈晏招了招手,在沈晏弯腰来迁就她后,在他耳边低声道:“里头的人是为报复赵淮两父子,沈大人传个话告知陛下暂时别提那什么公主之事。” 沈晏听闻赵鲤是受赵家牵连,紧皱起眉毛。 没一会,这里坊热闹起来。 闹哄哄苍蝇似的大臣,那还有什么公卿大臣的样子。 住在这里坊的急匆匆奔回家中寻亲。 没住着里坊的也心有戚戚。 黄礼莫看一把年纪,双手捞着官袍跑得贼快。 满头大汗奔来,看见受胁迫的人质里,他亲儿子挂张傻笑脸站在最前端,旁边是他孙子孙女,绝望一闭眼。 他立时转身求道:“阿鲤,过去我当你是亲孙女,你可要救救他们啊。” 听他攀亲的话,赵鲤想堵他嘴已来不及,那纸人幽幽视线投向黄礼。 呵呵两声冷笑。 显然,她必死名单又扩容了一些。 被这纸人两声冷笑笑得后背发毛,黄礼一闪身躲在了个高的沈晏背后。 赵鲤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苟,无言翻了个白眼。 这些大臣的到来,宣告场面有失控迹象。 看见人群最前端那个纸人,不少心理素质差的白眼一翻晕倒当场。 林著父子稍落后两步,林明远本还懵着,待下了轿子来到近前。 他最先看见的,便是那个两腮红彤彤的纸人,还有纸人牵着的一双孩童。 霎时间脸一白。 赵鲤本在侧目观察他,揣测这个世界线这娘舅是什么性情。 看他脸色惨白心中咯噔一下,再细观察纸人牵着的两个孩子,便发现两个孩子都跟便宜舅舅有相似之处。 是林家的孩子。 那纸人果然是打定主意一个也不放过了。 看见林明远,还玩翻花绳的两个小孩笑嘻嘻冲他招手:“爷爷!” 稚气呼唤叫林明远身形晃了一瞬。 但他很快站稳,原本脸上老好人般的敦厚并着担忧一同收起。 眨眼间双手束在官袖中,神色冷然。 太清楚大儿子脾性的林著将微颤抖的手藏起,一言不发。 远处那纸人见得林明远神色一摆手,人群中又走出一对夫妻。 男子长相肖似林著,夫妻两怀中各抱一个襁褓。 见林明远便喊:“父亲。” 又喊林著:“爷爷。” 林明远双手握拳:“哪来的妖孽,以为胁迫人质便可为所欲为?” 他看着方才添了一对龙凤胎的儿子儿媳,厉声道:“我为朝廷命官,因私情退让半步都是对恶行之纵容。” “是死是活你们委屈着,事后老夫自刎颈在你们坟前谢罪。” 言下之意,他是宁放弃家人也绝不受匪徒胁迫。 赵鲤没想到,这便宜老舅还是这样刚,不提头来见改自刎谢罪了。 颇有后世北方毛熊国风范,谁也别想拿人质谈条件,头铁就是干,有必要时连着人质一起干掉。 因林明远这一声喊为表率,不少要死要活的官员都震慑在原处。 赵鲤本想说倒也没那么严重,见状也默默闭嘴。 这些官员安分也好,免得地给接下来的行动添麻烦。 纸人也被林明远一声喊,乱了阵脚。 一阵支吾后,冷言道:“果然是那赵家女的娘舅,都一副冷心冷肺。” 林明远不答,只对赵鲤一拱手:“赵千户自按你们的章程行事。” 纸人见林明远不按常理出牌,反倒一慌,正想催虫叫这些官儿们看看厉害,远处一声净鞭响,隆庆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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