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 裴莺清楚今日离开已然不可能。前方有个大坑, 若再往前走一步, 大概会发生非常可怖的事情。 孟灵儿听劝,拿起自己的小包裹慢吞吞地离开医馆。 待出了门,她才忍不住落下泪来:“水苏,我忽然发现我根本没有父亲说的那般聪慧, 我就是蠢货一个, 蠢钝又自大,自以为能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却被人顺水推舟找到娘亲的藏身处,差点让娘亲陷入险地之中。” 水苏忙安慰道:“小娘子不必妄自菲薄, 您年岁尚小,那些人走过的桥比您走过的路还多,如何比得了?而且也怪他们昨日做戏做得好,奴都信了去,真以为他们无二心。” 主仆俩说着小话,辛锦跟在一旁,慢慢走远。 三人都没注意,在她们前进的反方向停着一辆马车,车中帏帘卷起,坐于其中的男人看到只出来三人时,长眉微扬:“夫人发现了?” 霍霆山颇感可惜,却又有点说不明的愉悦,他从马车上下来,朝着医馆缓步去。 医馆白日开业,老杏林坐于堂中,听见脚步声最初以为是寻上门的病患,然而待他抬头看,却愣住了。 来者身形魁梧,面容周正英朗,胸背的轮廓和线条都非常流畅扎实,老杏林观其面色红润,便知他血气旺盛,正是春秋鼎盛之年。 这不像来寻医的? 瞧着也没必要寻医。 老杏林开口:“不知郎君因何而来?” 霍霆山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径自走入内间。 老杏林错愕:“你……” “啪嗒。”一串铜钱被放在桌上。 秦洋笑眯眯地看着老杏林:“这两日多谢坐堂医照料夫人,这是报酬,还望坐堂医收下,然后不该多问的别多问。” 老杏林哑然。 …… 小内间。 裴莺知道霍霆山可能会来,但是未料到他竟来得如此之快。 女儿她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这其中的时间显然不够囡囡回到郡守府。他一直在外面等着,既是等末时过去,也是等她们四人一起离开。 裴莺为她这个推测惊得头晕目眩。 霍霆山看到裴莺坐在榻上,将近两日未见,他的夫人依旧花颜月貌,未曾憔悴多少,只是…… 她这身上穿的什么玩意儿? 那是麻布吧,她不乐意回郡守府,乐意在外面穿布衣? 霍霆山有点恼了,目光冷淡:“我原不知夫人竟喜好这等小屋子,不若等回了郡守府,我命人将你那屋子改小些,再钉些破木板和塞点破布,以求符合夫人的审美,省得夫人乐不思蜀。” 裴莺其实已经做好迎接怒火的准备,结果没有,这人只是冷脸嘲讽她一通,这倒令她有些惊奇。 她初时观他面相,觉得他是个烂脾气来着,且这人动不动就说别人坟头草三尺高。 裴莺垂下眼,再抬眸时露出几许委屈:“将军,并非我不想回郡守府,只是我如今不良于行。” 霍霆山皱了眉,昨日底下人来报,他只知她身在医馆,以为她是猜到他会搜城,故意不住在厩置中。 “脚怎么了?”霍霆山径自走到裴莺旁边,俯身去掀她的裙摆。 裴莺微微一僵,但没阻止。 她说不良于行,总得给人看证据才是。 当初图换药方便,且裴莺觉得小舍也没旁人,故而一直没穿足衣。 如今裙摆掀起来,霍霆山看到一双精致的赤足,比他的手掌还小许多,白皙的脚趾受了惊吓下意识瑟缩着,圆润的指甲盖透着健康的粉调。 男人一顿,片刻后才将目光移到裴莺的右脚踝上,那处缠着浸了药液的布,绕了数圈,看着比左边肿了两圈。 霍霆山凑近了才发现房中那股明显的药味,更多的是来自这里,而非旁边放着药材的小箱子。 “是跳车弄的么?” 明明该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陈述,听不出情绪。 裴莺正斟酌着如何提起前晚的事,不及防被霍霆山整个抱了起来。 裴莺眼瞳微颤,本能抓着他手臂上的衣袍,隔着不算厚的一层服饰,能摸到他因发力而绷紧的结实肌肉。 霍霆山抱着人大步往外:“那个冒犯夫人的歹人已被我所杀,往后花园处流动巡逻改为定点看护,夫人不必担忧再遇到那般的事。” 那晚府中开宴,核心人员皆在前厅,宴中有美酒,怕醉酒误事,因此前厅周围的防护是最严密的,五步一岗不为过。 剩余兵力多集中在各州的书房重地,像花园和庭院这类观赏用地,只安排了流动的巡逻兵。 霍霆山没想到谭进那厮竟色胆包天至此,还很是幸运地碰上一个因上茅房而稍稍耽误巡逻的巡逻兵。 一切那么巧。 巧到弄清裴莺是如何不见踪影后,他只能叹一声,老天欲速亡谭进。 裴莺惊愕:“你杀了他?” 她记得那人是个都督,都督这个职位在战时绝对是个高官了,这人竟杀了? 而且他杀的还是别州的都督,也不怕被兖州的人知晓了来找他麻烦。 霍霆山低眸,眼里有揶揄:“夫人若还不解气,改日把他那几个儿子抓过来,要杀要剐,随夫人的便。” 裴莺噎住:“一人做事一人当,倒不必如此。” 霍霆山抱着人出来时,老杏林还在瞪眼看着桌上的铜板,不知要不要拿。 见霍霆山出来,且怀里多了那名崴脚的貌美夫人,老杏林的眼睛又大了些:“这……” “坐堂医甭管了,收你的银钱就是。”秦洋转身欲走,却被老杏林叫住。 秦洋转身:“还有事?” 老杏林去拿药:“那位夫人的扭足之症尚未好,这些药你拎回去,还得给那位夫人连敷至少八日,八日后方能下地行走。” 秦洋被塞了一包药,刚接稳,又被塞了另外一包。 老杏林:“这是那个小丫头的,她的内伤得仔细调理,否则日后会落下病根。这药一日两次,五碗水熬成一碗水即可。” 秦洋颔首,“谢过坐堂医。” 老杏林摸了摸胡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必言谢。” 老杏林的医馆开在小巷子里,马车进不了小巷,只能停在巷门口。 霍霆山抱着裴莺走巷子,在屋里裴莺只是僵硬,待到了外面,她浑身不自在,抓着霍霆山胳膊的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将军,要不我自己走吧。”裴莺低声道。 霍霆山轻呵:“自己走?谭进那厮的坟头草长到三尺高,夫人怕是都还没走出巷子。” 裴莺:“……” 这人怎么就多长了张嘴。 回到马车上,霍霆山将人放在软座上后,回头看了眼秦洋,见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药,分量于一人而言有些过多了,便皱眉问道:“药这般多?那坐堂医莫不是讹钱乱开药。” 是药三分毒,多用无益。 “大将军,并非全是夫人一人的。这些是那小婢的药。”秦洋抬了抬左手。 霍霆山这才没说其他。 马车回郡守府。 霍霆山没有骑马,和裴莺一同待在车厢中。 车轮咕噜噜压过城中的青砖,集市的喧闹声透过帏帘飘了进来,裴莺听到有孩童在嬉笑,也听到有小贩在吆喝。 城中秩序如常,熙熙攘攘,仿佛那晚她跳车后看见的萧条和冷清只是她的错觉,也仿佛辛锦口中形容的人心惶惶从未出现过。 “你哭什哭,你阿翁将你以二两银子卖给老子,以后你就是老子的奴,老子想对你如何就如何。别说打你,就是杀了你,老子花些银钱出去也能将事情了结。” “啪——” 十分响亮的一记巴掌。 巴掌声后,咚的一声,像是脑袋在地上狠狠磕了下。 哭声更大了。 “就会哭,半点不中用,若再不伺候好点老子,信不信老子把你卖给城西的老屠户,那老屠户最喜在小奴身上割肉了。” 裴莺忍不住掀开帏帘朝外看,却只看到半道被拖行的身形。 那人足上穿着草履,鞋掉了一只。她是横着的,不知是被抓着头发还是抓着衣领拖进巷子里,身体划过的地方,在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色。 周围行人来来往往,该嬉笑的嬉笑,该吆喝的吆喝,无一人在意,也无一人出头,像是没看到方才有人被按着以头抢地。 马车还在往前走,很快将那条小巷抛在后方。 裴莺红唇微抖,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她紧紧抓着软座的凭几,直至手指关节发白。 她真切的意识到,封建时代的阶级每一层都犹如天堑。 奴隶的生命毫无保障,可如猪羊般任人宰割,花钱买命不再是空谈。而布衣如蝼蚁,权贵抬手间就能拨动他们的命运。 这个朝代的法律甚至为会权贵让步。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或许绝大多时候都是一句空谈。 在如今的大环境、在无他人帮衬之下,她和女儿就算暂且离开了广平郡,真的能走远吗? 亦或者说,就算雇佣了镖师,但万一不幸遇到了山匪,又或者镖师临时起了歹意,她们真的能平安抵达长安吗? 裴莺不确定了。 她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般的迷茫。 抓住凭几的手忽然被握住,裴莺思绪骤然回神,发现霍霆山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 霍霆山用了点巧劲,将裴莺死死握着凭几的手拿下,展平她的手掌,抚了下她因用力而泛红的指节:“夫人在想什么那般入神,唤你几声都不曾听见。” “没什么。”裴莺蜷了蜷手指。 他没握得很紧,她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粗粝的掌心,一触即离。 霍霆山靠在软座上,神态比方才懒散不少:“昨日夫人为何不遣女婢来郡守府捎个消息?” 裴莺毫不意外他会这般问,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她会逃跑:“我不知那人是否在等我自投罗网。” “夫人应知,攻破广平郡的是幽州军。那谭进再凶悍,也仅仅是个客,不安分的客人,逐出去便是。”霍霆山眸光幽深。 实际上他也确实将人放逐了,且还是送到阎王殿里。 裴莺不置一词。 他是他,她是她,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他有当冀州之主的野心,而她只是个庶民。 “夫人有心事。”霍霆山淡淡道。 裴莺目光微飘:“没有。” 马车很快回到了郡守府,从最靠近幽州院子的侧门驶入。 和来时一样,待马车停稳后,霍霆山将裴莺抱起,抱着人朝她的房间走去,秦洋提拎着两包药跟在后面。 如今是午时,日光正好,幽州院子这方有人来来去去,或巡逻,也或饭后消食闲逛。 霍霆山抱着裴莺一路走来如入无人之境,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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