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紧,是我自己着急了些,且你在前头如何能看见。”对方语气温和,不见怒意。 裴莺落在妇人衣袖上的目光不由往上移。 和她相碰的妇人生了一张圆圆的脸,长相亲和,小家碧玉,她梳着堕马髻,发间点以金玉簪,耳上坠了双玉珠耳环,显然对方出自大户之家。 明莲心看清裴莺时惊愕了几瞬,又见她衣着不俗,心中暗道远山郡何时来了这般人物。 “母亲,您在哪儿?”有人高声喊。 明莲心忙回头喊话,但这边人多,大家都忙着忌酒,忌酒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她声音小,回话了对方也没听见。 裴莺:“要不先到外层去。” 明莲心点点头,她手中的酒洒了,只能如此。 裴莺比她高挑一些,走在前面拨开人群,很快带着明莲心出来。 “母亲!”方才那道声音再起。 裴莺看到了一个着男装的小娘子,她的面容和方才的妇人有四分相似,但眉宇间应该是肖父多些,看着很英气。 “母亲您的衣裳怎的湿了?”裘半夏惊道。 明莲心忙说不打紧,“只湿了少许,待回去换了就好。” 裴莺听了更愧疚:“待祭祀完后,不知夫人有空否,我想请夫人和我一同去绸庄。” 碰到人后,若对方破口大骂,她说不准歉都不道了,更别说买衣裳当赔礼。 但对方态度极好,这让她难为情。 孟灵儿祭完酒,转头就找不到裴莺,只好退出人群。 “娘亲,这是怎么了?”孟灵儿也跑了过来。 两个小姑娘对了个眼神,然后同时眸子一亮。 孟灵儿看上了对方身上那套男装。裘半夏则是被孟灵儿别在腰间的小匕首吸引。 孟灵儿绝对不是内向之人,很巧,裘半夏也不是。 裴莺和明莲心还在客气辞让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已经聊了起来。 当孟灵儿得知裘半夏竟会射箭,心里顿时痒痒。 射箭,她也会啊! 这能切磋不? 府中一众武将的箭术和她不是一个水平的,根本没有可比性,她平日想找人切磋都找不着。 而裘半夏得知孟灵儿不止会射箭,还会骑马和一些体术时,大为震惊。 “你当真会?”裘半夏怀疑。 如今女子习武的太少了,为嫁人习绣花的倒一抓一大把,她还是父亲够疼她,顶着一众压力才让她习了箭术。 孟灵儿下巴微抬:“那当然,你若不信,改日我们相互切磋。” 于是等裴莺拘谨地和明莲心聊完,一转头竟发现自己女儿和别人家女儿已经挽上小手了,一副认识多年的好姐妹模样。 裴莺略微汗颜。 社交这种事,她逊色女儿多矣。 明莲心的表情和裴莺的差不多,两位母亲站在一旁,相顾无言,旁边的女儿们聊的热火朝天。 不知是谁先笑了下,尴尬又生硬的气氛忽然就缓了下来。 原先不认识的两拨人最后交换了姓名。 裴莺得知对方是远山郡裘家的四媳妇。 远山郡裘家,裴莺完全不了解,只以为是普通商贾,故而神色如常。 这令跟随明莲心的女婢颇为惊讶,听闻裘家竟能无动于衷,此人究竟出身哪户高门? 对方报了家门,裴莺不好不说,但她如今也没什家门可言,只好道:“我并非远山郡之人,只是随……亲友途经此处。” 明莲心毫不意外,若远山郡有这等姿容出众的贵妇,怕早就扬名了。 明莲心最后还是拒绝了裴莺赔她衣裳的提议,说倒不如一同去城中茶舍,由裴莺请喝一小壶茶便罢,裴莺欣然答应。 裴莺和明莲心的马车相隔有些远,也不知陈渊如何办的,竟占了门口位置,裴莺和孟灵儿一出来便能上车。 裘半夏看着裴莺的马车,目光扫过陈渊和周边的幽州兵,悄悄和母亲道:“母亲,这位夫人来头怕是不小,不过怎的没看见她马车上的家徽。” 如今大户出行一般都会在马车上挂家徽,家徽大多为雕刻有姓氏的木牌,以告知旁人车中是哪家人,若遇上或发生摩擦方便调解。 明莲心低声道:“裴夫人之前说只是途经远山郡,大抵不久后会离开,挂家徽可能用处不大,索性就不挂了。” 裘半夏:“也是。” 两辆马车前后进城,而后在一间茶舍前停下。 裴莺要了一个包厢,点了一壶茶。 如今流行的是蜀茶饮法,即茶叶佐以盐、姜、橘皮、果肉和薄荷等一同煮成汤羹来饮用。 裴莺和明莲心捧着茶,还未完全进入状态,孟灵儿和裘半夏倒是聊的欢。 裘半夏知晓了裴莺母女才来远山郡不久,于是道:“今日中元节,待晚些会有庆典,许多人还会去放河灯。若不着急归家,可去远水河那边瞧瞧,晚间河上点点光晕,河灯各色各样,那景色不要太好看。” 孟灵儿一下子就被勾起了兴致,转头软软地喊娘亲。 裴莺失笑:“那就晚些再回去。” 裘半夏见状不由艳羡道:“真好,我父亲就不许我和我母亲晚归,太晚回去得挨批评。” “我是去给他放河灯嘛,他会理解的。”孟灵儿说。 裘半夏怔了怔,反应过来连忙道歉。 明莲心也未想到裴莺竟已丧夫,且这话头还是女儿挑起的,顿时无措地看着裴莺。 裴莺抬手给明莲心添了茶:“无妨。” * 州牧府。 霍霆山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黄昏将至,天幕的明亮逐渐向橙黄蜕变。 “夫人回来了吗?”霍霆山问卫兵。 片刻后,卫兵回来禀报:“回大将军的话,还未归。” 霍霆山负手而立看着天。 这天都要黑了,竟还在外面逛,莫不是她要数清楚远山郡有多少块石砖才肯归。 卫兵观霍霆山面色,不由为裴莺说了句话:“今日是中元节,城中庆典不少,怕是因此耽误了些时间。” 霍霆山神色冷淡:“中元节。” 祭祀的节日,她去拜祭她那个短命丈夫。 随即不知想起什么,霍霆山脸色微变:“备马!” 从茶舍离开后,裴莺和明莲心便分道扬镳了,前者继续逛,后者归家去。 随着夜幕降临,城中罕见的愈发热闹了几分。雷鸣似的锣鼓声自远方传来,车水马龙的街头燃起了簇簇火把,一支队伍从远及近的来。 那并非普通的队列,队中以身着同款短褐的男人为主,他们整齐排列,肩上扛着一个大板架,架上放了牲畜祭品,祭品周围还有饭食百味五果。 长队如龙般游来,所过之处掀起一阵阵叫嚷。 街上人头攒动,火光映着小贩和行人带笑的脸,每个人都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忽然有人高声喊:“桑无附枝,麦穗两岐。来年秋季,五谷丰登。” “桑无附枝,麦穗两岐。来年秋季,五谷丰登。” 叫嚷声浪潮似的铺开,一声接着一声传到老远。 裴莺牵着孟灵儿站在街道旁,看火龙似的长队从她们身旁过去,目不转睛的。 母女俩都被迷住了,一个是从没见过,另一个是没见过这般大型的,不时齐齐发出惊叹声。 待长队过去后,裴莺牵着孟灵儿想去河边,但女儿却忽然被吸引住。 “娘亲,那里有面具,我想买个面具。”孟灵儿反手拉着裴莺到摊位前。 那小贩见有来客,立马眉开眼笑:“小娘子买副面具吧,我这儿什么图案的面具都有。” 面具造型很多,有兔子,狐狸,老虎,竟还有青面獠牙的鬼怪。 孟灵儿拿起那张老虎面具放于脸前,转过头看裴莺,“娘亲,好看否?” 这面具是木制的,两侧开孔穿绳作绑带,大概担心太沉戴着不舒服,面具只有半张,鼻尖往上呈弯月,下方露出来。 裴莺笑着说好看。 孟灵儿嘿嘿一笑,然后拿了张白兔面具给裴莺:“娘亲也戴一个,不然我自己戴怪怪的。” 最后到底买了两张面具。 除了面具外,裴莺还买了水灯,一共两盏,皆是莲花形的。有不少人会在水灯上题字,让水灯带着想和亲人说的话一同飘远。 “夫人。” 明明周围人来人往,小贩吆喝和买客还价声不绝,声音很杂。但奇异的,裴莺竟在其中听到了一道熟悉的男音。 那人声音很低沉,有时候会带点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像是什么都不在意。 裴莺微顿,侧头看了眼。 这一眼令她惊讶,方才那声居然不是她的错觉。 几步开外,身形伟岸的男人站于街道中,黑袍玄冠,腰间别着环首刀,分明没什表情,却势如山海。 那般熙熙攘攘的街道,竟硬是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中空地带,连满街瞎跑的孩提快要靠近他时都自动拐了个弯儿。 霍霆山抬步过去,低眸看裴莺。 美妇人脸上戴着半边兔子面具,这兔子面具做的还挺像一回事,上面雕了两只长耳朵。 面具挡住她大半的容颜,只露出美妇人软艳的唇和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她眼里带了点疑惑,似问他怎么来了。 霍霆山不言,忽然抬手扯了裴莺脑后的面具绑带。 在裴莺的惊呼中,她面上的兔子面具滑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接住。 除了面具后,霍霆山又看了看裴莺,便将兔子重新覆上她的脸,而后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背过来,挑起那两根绑带为她重新系上。 裴莺被他这一系列操作弄得很懵:“您这是做什么?” 霍霆山笑道:“看看夫人,莫让人调包了。” 裴莺抿了抿唇,这人怎的有些奇怪。 “娘亲,我写好,您……”孟灵儿从摊子直起身来,待看见霍霆山,后面的话卡在喉间。 霍霆山见孟灵儿脸上也戴着面具,目光落在她手上两盏水灯上,一盏已提了字,另一盏还未写。 “夫人打算去何处放灯?”霍霆山从孟灵儿手中拿过未题字的那盏水灯。 裴莺说去远水河。 “走吧。”霍霆山拿了灯率先往前。 母女俩只能跟上。 走出一段后,孟灵儿后知后觉—— 等等,娘亲的那盏水灯还未题字。 孟灵儿纠结了。 直接喊停嘛,她没那个胆子,可是不喊停,娘亲的水灯上空空如也,这怎么成? 眼珠子转了转,小姑娘落后两三步,走到陈渊身旁,低声说了句小话。 远水河边今日很多人,都是来放水灯的,已经有一批人放灯了。 河面光团点点,莲花造型的水灯随河水打着璇儿,仿佛是本就开在河上的睡莲。水灯连成带,光芒熠熠,当真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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