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霍霆山愈发察觉到,裴莺身上有种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气质。 在某些方面她聪慧得令人惊叹,哪怕是有麒麟子之称的公孙良也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且许多事物提出来时,她都是平静的,仿佛司空见惯。 但另一方面,她很脆弱。 她那胆子比兔儿还小,连许多孩童都不如,几个死人就能将她吓得够呛,哪怕其中并无血淋淋的场面。 还有天真。她时常会有些单纯到让他意外的想法,起初他只以为她是被夫家保护得太好,娇生惯养的宠惯了,因此才有些不切实际。 但后面他发现似乎并非如此,她的天真和多余的善心是和这个日渐残酷的世道相驳的,仿佛应该来自一个没有纷争、鲜血和战乱的盛世。 她像纸鸢一般游离在这个时代之外,唯有一根线将她拽住。 这根线,是她唯一的孩子。 霍霆山以前不信鬼神,认为那不过是无稽之谈,是权贵操控愚民捏造出来的政治工具。 但随着她在他身边的时间渐长,他偶尔会觉得可能这世上还真独有一例。 裴莺被他带到软座上,男人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时,她才恍然惊醒。 裴莺下意识往后躲,但后腰被他的手臂圈住,到底没能拉开多少距离。 霍霆山收回手:“我虽答应过夫人不干预令媛的婚事,但既然夫人与我说了此事,想必也觉得不妥,夫人想让我如何?” 裴莺挨着一侧的凭几,被他困在臂弯和凭几的犄角里,她本欲速速退开,却听他问她想如何时顿住。 好一会儿,裴莺才低声说:“将军,您说该如何是好?” 古代的囡囡比现代的大几岁,因此她也是第一回遇到这种问题。 知道女儿春心萌动后,她找霍霆山是为了问问华家的后续,结果却被告知是美人计。 如今裴莺是没主意了。 霍霆山扬了长眉。 不错,还知道来问他意见。 男人气定神闲地说:“这有何难?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夫人不点头便可。” 裴莺:“……” 裴莺一言难尽。 这人要不就说些不好听的,要不就讲废话,真是白长了张嘴。 霍霆山和她对视片刻,忽然哼笑了声。 裴莺才发觉这人在耍她玩儿,不由恼怒道:“霍霆山!” 霍霆山笑着说:“既然夫人不愿当那恶人,可将此事交给我。” 裴莺对此人的粗暴作风表示怀疑,“将军打算如何?此事手段不能过激,否则会对她日后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 霍霆山眼角抽了抽。 那丫头都及笄了,完全到了可以找夫家的年纪,还日后成长呢。 裴莺见他不说话,又认真重复了遍,最后拧着细眉问:“霍霆山,你到底听没听见?” 霍霆山笑叹:“夫人要求颇多。” * 萧家,书房。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萧雄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到地上。 寻常百姓得攒几年才买得起的茶盏瞬间四分五裂,碎片横飞,有些飞到不远处男人的脚边。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先冒这个头。 萧雄脸色阴沉:“不过区区一个屯长,这架子竟摆了十足,不知晓的还以为他是郡守老爷。” “父亲请息怒,送去的礼他肯收,总归是好的,等……” “息怒?”萧雄冷笑:“你让我如何息怒,都是你那好儿子惹出来的事。若非他醉酒后打死人,萧家怎会落的如今这般受制于人的局面?” 方才开口的那人嘘声。 那人是萧家二爷,育有六女一子,打死人的是他儿子萧尚。萧尚在小辈里行三,人道萧三郎。 原先萧二爷还未宠此子如此,只是后面一屋子姬妾都再未生出儿子来,他才将这嫡子、且还是唯一的儿子宠上天。 萧雄忽然收敛了满脸怒意,面无表情道:“老二,你祈求此事最好在那个屯长那里结了。若是结不了,你得做好将小三儿交出去的准备。” 一个孙儿罢了,他萧雄孙儿多得是,舍弃一个又如何? 萧二爷大惊失色:“父亲,万万不可!” 萧雄冷笑道:“没什不可的,他犯了错,就该为自己的错误付账。” 萧二爷还欲再说,但旁边的大哥偷偷递了个眼神过来,前者勉强将话咽回去,却觉心里有团火在烧,急得他嘴上欲起燎泡。 萧大爷此时道:“父亲,我们送了五回礼给那沙英,此人像是饕餮转世,吃多少都填不满,不曾给答复,也不和我们见面,他这是默认此事抹平了,还是……” 萧大爷最后那四字“戏耍我们”到底没说出来。 但萧雄何尝不明白。 一想到若是这个结果,萧雄心里狠狠打了个突。 一个屯长罢了,哪有胆量敢戏耍他们,他背后必定有人撑腰,而那撑腰之人只能是那位。 最近种麦策推行如大风刮过,吹及冀州内的千家百户。若所谓的亲戚之事真是被做的局,那说明对方不甘只弄个种麦策,接下来必有后招。 “老大,你去将那几个布衣的背景再查一遍,仔细些,切勿高调行事。”萧雄吩咐。 萧大爷应下,又问:“父亲,这礼咱们还继续送吗?” 萧雄思索片刻后说:“再送三回,倘若他还是如今这般,那就罢了。若此事依旧无进展,你帮我联系华家、齐家那几个叔父。” 萧大爷应声。 让萧雄十分惊喜,再送了一回礼后,沙英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对方约见面。 萧雄喜出望外,立马命稳重的大儿子带萧三郎携厚礼赴约,负荆请罪。 见面地点约在一所茶舍的包厢内,这场会面进行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包厢门打开,笑得一脸满足的沙英率先从里面出来,接着是同样眉开眼笑的萧大爷,最后才是亦步亦趋、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萧三郎。 萧家二人为沙英鞍前马后,连运送离开的马车都准备妥当,待他离开时,将重礼一车拉走。 这晚,将心放回肚子里的萧雄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至于那被打断手臂和肋骨的三孙儿今晚会不会疼得睡不着,这完全不在萧雄的考虑之中。 然而萧雄的闲适没持续多久,翌日巳时,忽然有家奴急急来报。 坐在正堂和一众妻小一同用膳的萧雄看见那家奴,拿着玉箸的手不由抖了抖。他记得此人,那分明是他派去暗中观察州牧府动向的家奴。 只见那家奴噗通的一下双膝跪下:“恩主,大事不妙,有三两百姓跪在州牧府前,以头抢地直申冤,向州牧府那位状告咱们萧家欺行霸市,草菅人命。” 这下萧雄手中的玉箸拿不住了:“那几人可有被请入府中?” “奴离开时暂未,只不过周围围观之人越聚越多。”说到后面,家奴声音越来越低。 堂中无一人敢说话。 谁心里都门儿清,萧家家业那般大,肯定有些地方经不住查,万一这较真起来…… 萧雄额上青筋疯狂跳动,火气和焦心直冲上头,年至花甲的他忽觉眼前黑了一下。 “父亲!” “祖父!” 萧家众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接人,顺气的顺气,倒茶的倒茶,好一通忙活。 萧雄没晕,片刻后缓过来了,“再探,有要事立马来报。” * 裴莺原先在后花园中闲逛,后面不知不觉走到了府中侧门。 像州牧府这等碧瓦朱甍的大宅子,侧门也修得相当阔气,门对出是一条人流颇为旺盛的街道。 往日裴莺乘马车出去,就是走的这个门,因为此门距离集市最近。 行到侧门,裴莺正想转身回去,忽然听到侧门传来一阵喧闹。 “来者何人?”她听到卫兵厉声道。 那几人径直跪下,先磕几个头,然后才道:“求大将军为鄙人做主。” 裴莺站在门后听了片刻,听明白了。 有人状告萧家,告他们使了诡计迫害他们低价卖了自家田地,逼人成佃农, 还道此事之前的郡守不管,他们求助无门,恰巧在茶舍听了邸报,觉得天策大将军仁民爱物,遂斗胆上门求个公道。 除此以外,有一人还道出一件往事,说某年某月,他侄女被萧家三郎强行玷污,侄女不堪受辱投河而死,他兄长寻上萧家,却被萧家豪奴乱刀砍死。 两件事逐一道来,那告状之人似被逼到绝境,决心破釜沉舟,声音分外洪亮,渐渐吸引来不少布衣。 人越来越多,逐渐将这一片围得水泄不通。 “夫人。” 裴莺回首,见霍霆山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您。”裴莺道。 霍霆山颔首,却只是来到她身边:“外面说的,夫人全听见了?” 裴莺说是,见他不缓不急的:“将军,您不打算出去吗?” 她不时听见有磕头声,那一声声响听着就疼。 霍霆山却道:“不急。” 裴莺抿了抿唇。 她虽没说话,但霍霆山一眼就看出她有点不高兴了,“还未到时候。” 裴莺追问:“何时才到时候?” 霍霆山:“再过几日。” 裴莺缓缓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想让我出去?”霍霆山看着她漆黑的发顶。 裴莺嘟囔:“我想有用吗,此事您已有决定。” 这段时日已足够她知晓他是一个多么说一不二的人,杀伐果决,有时还颇为冷酷。 “夫人随我来。”霍霆山说。 裴莺顿了顿,从他语气里竟莫名听出些有商量余地的意思,到底跟他走了。 这一去,去了他的书房。 “让吴通海来书房一趟。”霍霆山吩咐守门卫兵,后者领命迅速去传唤。 霍霆山看向裴莺:“夫人随意。” 裴莺并非第一次来他的书房,上回他请她来此处,告知她香皂在长安的战绩,如今她是第二回来。 一回生,二回熟,裴莺没了第一回的拘谨,指了指那一排排架几案,“将军,我去那边瞧瞧。” 霍霆山没说话,真让她随意。 不久后,外面响起一道谄媚的声音,那语气中的笑意令人未见其人,也觉得说话之人此时定是满脸笑容。 “下官就说今日晨起怎的外头有喜鹊在叫,原是早有预兆,大将军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下官,下官实在荣幸至极。” 霍霆山指了指面前的软座:“吴常侍,坐吧。” 吴通海坐下了,对霍霆山又是好一通恭维。 裴莺心想,可能那个吴常侍不知晓房中还有她,以为只有他和霍霆山两人,这拍起马屁来真真是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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