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飞快地爬起身,走到那烧火丫头面前,嗓音有点儿冷地开了口,“我与你无冤无仇,不知你为何要害我。” 她是真的含了点薄怒。但那烧火丫头只作无辜模样睁大一双含泪双眼,哭着说,“娘子你在说什么?我何时要暗害你了?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我倒要问一问娘子为何要将这些事情推到我的头上来,难道仅仅只是我人微言轻吗?” 看得心烦。慕朝游索性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一双乌眸不偏不倚直直望进她眼底,如冬日河面浮漾着的薄冰。 “我问你,若我有意攀附小郎君,为什么定要借桂枝名义?” 烧火丫头一口咬定,“因为你知道桂枝并不在府中!并无对证!” 慕朝游:“那其他人就不知桂枝不在府中吗?我打着她的旗号,岂不是一下子就要露馅?” 烧火丫头一时语塞。 慕朝游:“再者,我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攀附小郎君,必定要抓紧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先声夺人,给小郎君留下深刻印象。” “或是厨艺,或是容貌,总要显露其一。但那食盒中的吃食不过是虾腐鱼干菰米,都是些寻常粗劣菜色。我为何甘愿冒着被娘子发现的风险,冒着冒犯小郎君的风险如此行事?而不是挑自己几样拿手菜式?” “再说容貌。我样貌不过平平,小郎君身边伺候的个个都是朱槿娘子一般的神仙人物。我既存心攀附小郎君,为何既不描眉也不涂唇?穿着旧衣灰头土脸地就过去了?” 慕朝游问话的时候特地用了一连串的反问句,她口齿伶俐,眼睛眨也不眨,乌黑的大眼幽幽渗人,一迭声的反问,如狂风暴雨般密密匝匝给人一股压倒性的气势,足压得那烧火丫头支支吾吾,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她一急之下,便又涌出眼泪来,冲着张悬月直磕头哭泣,“娘子,我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哇……娘子叫我回话,我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张悬月根本懒得搭理她,只皱着眉自顾自摇扇。 她又不蠢,这样的戏码早年不知见过了多少。只是出在自己院子里实在晦气,偏生还闹到了小郎君身前,小郎君好不容易待自己有几分体面。 如今全让这些只晓得窝里斗的人给搅浑了!张悬月越想越恼怒,忍不住恨恨地踹了那丫头一脚,“滚!” “蠢东西!连个话都说不利索,便当你真全然无知,这般没出息的做派也不配待在我院子里。给我撵出府去!” 烧火丫头脸色一下子惨白如雪,浑身抖如鹌鹑,连辩驳也不敢就被人从正屋拖了出去。 轮到慕朝游,张悬月虽然知晓她大概无辜,但她此刻心烦意乱,连带着她都忍不住多几分迁怒。 哪怕她是被人算计,也是个招惹是非的体质,她撞到小郎君跟前,小郎君虽未责怪,但她不能不给个交代。 不如打发得远远得做个粗使得了。她正要开口,孰料门口却有人来报,小郎君身边的青雀姑娘求见。 张悬月一震,忙丢了扇子站起身,心里砰砰直跳。 难道是小郎君兴师问罪来的?不能吧?她虽然对王道容知之甚少,但也晓得他是个体面性子,一个昏了头的小人他总不能屈尊纡贵计较这个,主要是也太掉价了。 她左思右想,一时想不明白,挥手让菱花先将慕朝游打发了,只留了藕花几人伺候,再请了青雀入内。 青雀脸上却带着个大大的笑,张悬月先松了口气。 青雀挂着笑进门先见礼,送了一筐桃子,道是宫里的赏赐。 张悬月惊喜道:“这……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再收小郎君的东西!” 又忙请了青雀用茶,犹豫再三,这才叹了口气,试探问,“我听说我那个婢子不懂事,今日险些冲撞了小郎君。枉小郎君今日这一番心意,唉,他父亲不日就要回来了,我真是羞死人了,也不知要怎么面对郎主!” 青雀抿嘴直笑,“娘子是说阿酥娘子吗?” 张悬月挂着苦笑,“娘子不知,她是前几日才进的府——” 青雀神秘一笑:“娘子且放心罢!郎君非但没有责怪,还多有褒奖呢!” 张悬月惊讶:“这……?” 青雀叹道:“这段时日郎君政务繁忙,又天热苦夏,实在没什么胃口。今日阿酥送来的那些吃食正合了郎君胃口。郎君难得多用了一些。事后还特地问了阿酥娘子姓名,赞她厨艺精湛。” 张悬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道容那如此淡漠的个性,从他嘴里听到夸人的话无疑比登天还难。 青雀走后,她一个人歪在凭几上,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扭脸问藕花,“这不过是寻常菜色,我一个粗人平日里都不耐吃这些的,郎君怎么还突然吃上了?” 藕花道:“说不准郎君是大鱼大肉吃多了,吃些清粥小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少来。”张悬月嗤笑一声,挥手道,“你们哪里懂小郎的脾性!小郎是个真正的神仙人物,最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若非清修,亦或不得已,这些个糟糠是等闲不碰一点。” 她自己喃喃说着,脑海之中冷不丁灵光一现,忍不住坐起身问,“藕花,你觉得阿酥样貌如何呢?” 藕花一愣,审慎开口,“阿酥?虽非国色,但天然一段灵秀,自是小家碧玉,另有一番风流。” “是啊。”张悬月回忆着慕朝游的鼻子眉毛眼睛,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这小娘子是良籍吧?也不知是什么出身?行为处事倒是难得一见的大方灵慧……” 她倒不至以为王道容是对慕朝游另起了心思,小郎君身边朱槿、青雀四婢,哪个不天香国色? 王道容的态度倒是另外提醒她一样事来。 王羡从会稽到建康,西行过钱塘诸地,至京口,再溯长江西上,估摸着船程,怎么也该到了。 阿酥厨艺不错,人长得也讨喜,便是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也被她哄得心神舒畅。来了松云院之后,又脚踏实地,安分守己,念过点书,认识几个字……今日看来遇事不慌,处事机敏,父母亲朋又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她院子里的,王羡一早就见过,要动心早就动心了,从外面买来的她又不放心。她若要抬举一个,如今看来,阿酥可不是现成的人选吗? 张悬月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了两句,便渐渐地收了声,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093章 青雀的到来, 令酝酿在松云院上空的这一场风暴奇异地消弭于无形。 王家待人宽厚,那烧火丫头含泪收拾了包袱,当天下午便被家人领着往家里去了。 丢了这么一副美差, 烧火丫头流着泪, 被家里人揪着耳朵责骂了一路,内心凄惶不已, 实在有苦说不出。 若不是小燕她那个阿姊在娘子跟前当差,是这个院子里最得脸的侍婢, 她又允诺她不少钱财,她哪会儿被威逼利诱, 轻易说动,行差踏错呢? 慕朝游从主屋出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张悬月的责罚下来, 主子没吩咐她只得先回到厨房,刚进门正巧就跟小燕打了个照面。 乍见她安然无恙, 小燕神情有点儿僵, 目光也有些闪烁。若是平日里见着慕朝游, 哪怕私下里再多不痛快, 面子上小燕仍是要过得去, 笑吟吟打个招呼的。 这摆明了是心中有鬼。 只不过慕朝游不好在这个档口跟她起冲突, 因而不动声色与她擦肩而过,权当并不知情。 哪知到了晚间,她正照旧悄悄对着□□书研习,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喧闹,众人都拥出去看。 隔了一会儿, 阿秀回来告诉她, 小燕与菱花这俩姐妹不知何故吵了起来,小燕不服气, 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阿酥你是没看见,菱花从小燕屋里出来的时候那脸都是青的!还说要把她送回她爹娘身边去!” 慕朝游想起白天里菱花的神情变化不似作伪,难道今日这场闹剧竟是小燕瞒着菱花导演的吗? 她低下头略一思忖,如此说来就能说得通了。菱花处事倒也算稳重,应当不至于在已经握手言和的情况下,再弄得满城风雨,破绽百出只为针对她这样一个小角色。 不划算。 慕朝游本以为这事大概也就这样装聋作哑揭过了,孰料菱花竟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隔了两日竟然真的不顾小燕哀求,随便寻了个错处,冷着脸将人送回了家里。只说年纪小太过骄纵,还得回家再教育两年才能送出来当差。 这事如果张悬月认真去查,自然要查到小燕的头上。她打发了那烧火丫头便是给她几分薄面,息事宁人之意。菱花便也不动声色将小燕送出府,抹平了最后那一点余波。 小燕走后,同寝的小蟹阿秀都担心菱花待她有怨气,谁曾想她又是个能屈能伸的,送走小燕当晚,便自己掏钱问厨下点了一桌的菜,请了慕朝游喝酒。 席间,菱花叹了口气,举杯敬道:“这些时日以来我与娘子之间多有误会……实在是家里那个妹子不成器,我这个当姐姐的少不得要跟在她屁股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但人各有命,她为人糊涂,烂泥扶不上墙,我也不能惯她,这才是害了她。” 菱花姿态放得低,慕朝游虽然觉得古怪,但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更何况同在屋檐下,目前跟菱花起冲突不划算。 小燕和那烧火丫头都已经被惩处,她得理不饶人也说不过去。因此便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娘子客气。我之前也处事也不够周全,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仇怨的,纵使有什么误会今日说开了就好了。” 菱花松了口气,注视着面前灯火下的慕朝游,她神色极为平宁清正,双眸炯黑,肤白如玉,灿灿生辉。 她微微一怔,脸上难得展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翌日,小小的松云院又闹出一段风波来。 然而这一次却是不为别的,而是这座宅子的主人,雅望非常的大名士王羡公自会稽归家了! 王羡是下午到的建康,因他性格平和,回来的时候没惊动任何人,只是见了儿子王道容,父子二人密谈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才过来了松云院。 张悬月喜不自胜地带领着人站在门口迎接,见到王羡忍不住欢笑,又埋怨他回来太晚,去得时间太长,走之前明明说去去就回,未曾想耽搁了近两个多月。 “瘦了!”张悬月嗔怪说。 王羡却只是笑,“这也怪不得我,哪晓得这一路上风波不断。” 他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竟也不减眉眼之姿媚惊艳,皮肤到一如既往白得干净俊俏,眉眼鼻骨却瘦的愈发峻拔,当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繁星丽天,明月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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