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羡回来,少不得要沐浴修整一番。大家都在庭中拜迎,慕朝游却跟其他几个婢子在汤池内准备热水与一应汤沐器具,忙得脚不沾地,汗如雨下,因而无缘得见名士风采。 二人进了屋,各自落座。 “谢世秀急病去了。”王羡叹了口气说,“他去得太急,我与他相知数年,于情于理总要多送他一程,若非如此,怎会耽搁至今。” “去岁我还特地去他家中探访他老人家,那时他身子骨还算健朗,谁曾想今年急转直下,就这样去了,太匆匆!” 说到这里,王羡眼里露出几分哀伤之色,他本就美得绮丽、纤细,如今真情流露,更显几分柔美。 张悬月安慰道:“生老病死这是人人都避免不了的。人命如飘烛,今日亮,明日灭,昨日还好好的人明日不定就是永别,哪里说得准呢?‘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王羡轻轻点了点头。 他与张悬月这些年来虽相敬如宾,无有男女之情,但得空过来坐一坐,说说话,早已亲熟如密友。 二人又说了几句他不在府中时的大小庶务,张悬月面上带笑,心里却不住叹气。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久别重逢,哪家夫妾回来不是拉着手说些私语情话的,偏偏王羡端正得不得了,从来只跟她说些正事! 如此一来,她又忍不住寻思起抬个鲜嫩的新人助她固宠这件事来。 她是个急性子,心里一旦有了念头,就要施行。 觑着王羡神色温和,张悬月忍不住试探着把自己娘家妹子那事给王羡说了。 王羡蹙了眉,直摇头,“不要不要。这事太荒唐了,我与你那个妹子素昧平生,她妙龄正好,不若寻个同龄小郎,何必来伺候我!” 张悬月不住笑,“郎主正值壮年,容貌又生得昳丽,身边却只有我这一位老人服侍,难道不心动那些青春正好的女郎?” 王羡一顿,忍不住想起慕朝游来。 他这回去得太久,已经许久未曾再见过她,也不知她究竟如何了? 他这回动心,正如老房子着火,心里头轰轰烈烈,绵延不绝,让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他这回去会稽,未尝没有想借着此事散散心,郑重考虑一番的意思。 未曾想在会稽的那段时日,思念竟不减反增,他日日夜夜念着她,一闭上眼就忍不住要想她近来可好?身体可康健?前段时日黄梅雨,他老怕她着凉。风寒可是能要人命的。如谢世秀,好端端的,人就没了。 可也正像他方才回复张悬月的,她妙龄正好,何不寻个鲜嫩青春的俊俏小郎君呢? 张悬月也不意外王羡的回答。十多年相处下来,她心里清楚这人与人相处,尤重一个“情”字,甫一见面便滚成一团,绝非他的个性。 她便不再多言,转而问他要不要沐浴。 王羡这一路舟车劳顿,才见了王道容,便来了松云院,一身风尘,浑身正难受,他是个喜净的性格,当下便点了点头。 热水是慕朝游等人一早便烧好的,张悬月吩咐下人准备下去。 想了想,又叫住了藕花,“郎君刚回来,身边缺不了人伺候,阿酥灵巧,你去把阿酥叫过来,再带上小蚌,去郎君身边候着。” 慕朝游就这样被藕花匆匆叫出来,给她的理由说是要去伺候郎主。 慕朝游一怔,觉得奇怪。松云院里哪个近身伺候的侍婢过去不比她更适合?怎么偏偏把她提溜出来? 见慕朝游纳闷,藕花却轻笑了一声,扯了她到一边低声说:“恭喜你,娘子是信任你抬举你呢!你平日机敏,也没少在娘子近前伺候。 “到前面伺候郎主可不比在这里扫地烧水要强?! “咱们郎主平日里也是个爱吃的,今日劳顿,都没吃什么东西。郎主有什么想吃的你记着,若你将郎主吃喝伺候好了,荣华富贵是少不得你的了。” 慕朝游没真被这一席话冲昏了头脑,但见除了她仍有藕花、小蚌等七八个侍婢在侧,倒是合情合理。她没瞧出什么异样来,便暂时抛下不解,匆匆洗了个脸收拾了一番跟着人去了。 张悬月压根就没指望王羡见到慕朝游的第一眼,就能神魂颠倒,不可自拔。若真如此,她反倒要不安了。 今日不过试试水,拎到跟前认个脸。她忍不住在屋里兜了一圈,拎着扇子又往榻上一歪。 正在这时,菱花来报说是王道容求见。 张悬月吃了一惊,赶紧把人迎进来。 王道容羽衣玉冠,清逸绝伦,神秀焕彩,一进门,冲她略略颔首,“张娘子。” 张悬月知道他不是来看自己的,便道,“你父亲舟车劳顿,我叫人烧了水,伺候他沐浴换衣先。” 王道容没吭声。他方才才与王羡就近来朝居变化密探了小半个时辰,该说的都已说尽了。 对于王羡,他自认没有那么深厚的父子亲情。特地跑这一趟,不过是虑及慕朝游正在张悬月身边伺候。他当日一气之下,命慕朝游进府做他贴身侍婢,其实事后便已经后悔。 他仍是要娶她为妾、为妻的,能否成事王羡的态度便至关重要。 今日是慕朝游与他生父初见,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只是他不好直言相告,只得与张悬月寒暄了两句。张悬月请他喝茶。 王道容呷了口茶水,捧着茶盏,委婉开口,“容昨日在水云园遇到了娘子院中侍婢。” 张悬月不意他提起阿酥,讶然说:“你说阿酥?” 王道容颔首,淡淡道:“容前些时日苦夏,食欲不振,那个婢子厨艺倒是颇合容的胃口。不知她可在此处?” 王道容神清气和,张悬月也未曾多想,“阿酥办事机敏,你父亲回来身前少不得伶俐人,便叫她跟藕花那几个婢子过去伺候了!” 话音刚落,王道容神色遽变,霍然起身,面白如雪! —— 而此时慕朝游正站在室内,隔一道水晶帘,跟藕花、小蚌诸婢等待着汤池内沐浴的此间主人——王羡的吩咐。 南国士族生活奢靡,主人洗沐时身边七八人侍候在侧也不过寻常。有人搓背,有人奉香,有人落花,有人弹琴怡情,有人捧着盛放冰镇瓜果的金盘,还有那捧着衣巾管帽随时等候在身边为主人更衣的。 王道容私下里生活靡费,但王羡不太喜欢这些。 毕竟是张悬月好意,他不便回绝。一进了汤池便叫人都退到帘外听命。 慕朝游捧着衣冠,双臂发酸,渐渐有点捱不住。 周围白雾缭绕如云丝缕游动,兰麝香雾浸了水汽,沉闷溽热的空气让她觉得愈发不适。 她偷偷活动了一番关节。又纳罕又佩服地瞧了一眼身边站立如松的诸婢,个个身段风流,乍一看弱不禁风,竟然个个都能巍然不动站上小半个时辰。 那位王羡公在汤池里泡了半天,久到慕朝游忍不住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缺氧昏倒在了澡堂子里的时候。 那位大名士终于姗姗发话了,“劳你们等候多时,进来更衣罢。” 慕朝游微微一怔。王羡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汤池后面帮忙烧水,隔着一道水晶帘也无从得见他庐山真面目。 她只觉得这嗓音出乎意料的柔和、熟悉,有种少年般的清亮。 但已来不及多想,只得匆匆捧案跟着其他几个侍婢鱼贯而入。 一抬头,入目可见的是男人的脊背。肤白如玉,腰背劲瘦,线条流畅有力,长发湿润乌黑。 那人听得动静,一边笑一边朝池边游来,破水而出,身躯高大,四肢修长。 脸一晃,露出姿媚眉眼,剎那间满室生辉。珠涤月华,柳含烟媚,那是如明珠破水夺夜而出的清丽灿烂。 但这并不是让慕朝游惊讶的,让她惊讶的是这人竟然是与她有朋友之谊的“王真”! 轰隆隆直如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响,炸得慕朝游头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捧案的手几乎端不稳盘中的腰带。 王真怎么会在这里??里面沐浴的不是王道容他爹王羡吗? 难道王真就是王羡? 她认识的那个王真竟是王道容他生身父亲?! 这简直就像老天爷跟她开得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个认知,在这一刻夺去了慕朝游的全部心神,慕朝游只觉造化弄人,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脚步再也拔不动一步,而这时其余侍婢已经近到了他身前,她的僵立便显得尤为突兀显眼。 王真,或者说王羡,纳罕地瞧着那不远处僵立不动的女婢。 “你……?”他正要叫她近前。 那女婢倏地抬起眼,一双大而黑的杏眼,怔怔地将他瞧着,那呆头呆脑的模样正合遥远记忆中的那一抹倩影。 这一刻,王羡也如遭雷击,呆在了原地。他最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许是泡得太久大脑都泡得不太灵醒了,否则,怎么会将家中的侍婢错认成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呢? 王羡愣了一愣,不顾身上丝缕未着,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定睛先将眼前人瞧个清楚,“你——” 男人身躯高大皎白,白得像最鲜嫩的羔羊。 慕朝游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冷不丁却被王羡捉住了手腕。 他定睛想将她看得更清楚。 这一次王羡看清楚了,他的目光清清楚楚地描摹着她的眉,她的眼。 这侍婢正是慕朝游无疑! 他们双双呆若木鸡,怔愣在原地,王羡大脑几乎快要炸开了。 慕娘子怎么会出现在他家汤池呢? 从会稽回返建康的路上,王羡曾不止一次想起慕朝游,他投降了,他认输了,他以为短暂地斩断与慕朝游的关系,不听,不看,他就可以不去想。 可是哪知道当小船悠悠荡荡漂浮在长江上时,他看得更清楚,听得也更清晰了,她的脸日日夜夜在他眼前浮现,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音。他满腔柔情亦如江水般澎湃热情。 他想见她。 他想过回到建康时再见她时的光景,或许在蓝天、白云、花树下,但绝对不该这这里。 他披散着头发,赤-衤果着身躯,不该如此的。 慕娘子怎么会出现在他家汤池里呢? 正当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风一般卷过,王羡如梦如醒,错愕地瞧着来人,“凤奴!” 慕朝游闻言飞快地抬起头,是王道容!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闯入的。 王道容面色苍白得奇异,乌发凌乱,呼吸急促,明显是匆匆而来,木屐也跑掉了一只,白纱裤口下露出白皙的脚踝。 这几乎是慕朝游与王道容认识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不修边幅,失却体统。 少年闯入帘后,似乎也没这一幕所摄,怔在了原地。 太滑稽了。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同时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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