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知为何,这乐师双眉微蹙,乌眸忧郁,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人们围挤在他身前,却不敢过分逼侵,他身前丈许仍空了出来。 慕砥听到有人在呼喊着这乐师“谢郎”。 “谢郎?” “谢郎是谁啊?” “谢将军啊!前些时日一直在北边抵抗胡人,如今方才回京!” 谢郎?慕砥正好奇着,突然被身后的人给撞了一下,她人小力弱,一下子就被挤出了人群,跌倒在了那乐师面前。 “谢郎”走错了个音,抚琴的手一顿。慕砥与他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瞧见那“谢郎”面色遽然一变,仿佛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事物。 他迅速抱琴站起,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 慕砥正惶惑,忽然,身后传来慕朝游的嗓音。 “阿砥?!” 那谢郎抓着她胳膊抓得紧紧的,慕砥有些不舒服,听到母亲的叫喊,飞快地挣开他手臂,循着声音的来源跑去,“阿母!” 也就没注意到“谢郎”的面色在听到慕朝游嗓音后,又变了一变。 人群离得近,慕砥又自小练剑,懂一些阴阳术法,懂事独立。因此当慕砥挤过去看热闹的时候,慕朝游并不担心。 待热腾腾的胡饼出炉,慕朝游这才揣好了胡饼,回身去叫慕砥。 听到她喊,慕砥飞快地朝她跑来。 慕朝游看她裙子上一大片灰土,也就一会儿功夫不见,也不知是从哪里弄得脏兮兮的,她蹲下身,替她拍拍灰,“看完了么?看完了咱们回家吧。” 慕砥点点头,还没开口,另一道声音却突兀地横插入母女之中。 “朝……”那声音飘忽轻渺,又仿佛蕴含着浓浓的曲折的情谊,“你是朝游?” “谢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人,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如坠梦中。 慕朝游惊讶地牵着慕砥看过去,“……谢蘅?” 她这一句仿佛终于唤回了谢蘅的神智,谢蘅猛地回过神来,神情复杂道,“朝游……你,你没死?你何时回的京?” “这位……”谢蘅目光望向慕砥。 女孩子有些警惕地牵着慕朝游看着他,她肤白眼黑,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扬,不笑时,几乎是与王道容如出一辙的冷淡。 谢蘅一见这个仿佛跟王道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浑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一重,仿佛挨了一记重击。 好半晌,才缓缓道,“她……她是芳之的女儿是么?” 慕朝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故人,再见谢蘅,她心情复杂,攥紧了慕砥的手,点点头。 “这里人多。”迎上谢蘅的视线,慕朝游主动说,“你我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详谈吧。” 春风吹来,秦淮河波光粼粼,慕朝游与谢蘅沿河而行,任由春风脉脉拂面,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慕砥知道阿母要跟这个“谢郎”有些话要说,也不上前凑趣,懂事地避开了两个人,坐在河畔乖乖地啃自己的羊肉胡饼。 回京之后,慕朝游便有预感可能会遇到从前的故人,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这样突然。 身边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与从前的稚弱相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只是一双乌黑的眼似乎更加忧悒神秘了。 慕朝游斟酌着说:“几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谢蘅沉默了半晌,说,“家母于三年前病逝。” 慕朝游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劝说,“节哀。” 谢蘅却道:“蘅这几年一直待在北边,未曾回京。只是我虽然改变许多,但娘子却未曾能等我。” 慕朝游又一怔,这才想起昔年分别之前谢蘅曾许下的承诺。 她当时其实并未记挂在心,更没想到六年不见,谢蘅看起来当真改变许多,也成长许多。 从前的谢蘅,皮肤白嫩,气质柔和优容,一看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出的贵公子,如今的他,黑了一点,眼神更深邃坚忍了一点、 “抱歉。”她觉得歉疚。 “不必道歉,朝游。”谢蘅苦笑,“你从前便未曾许诺过我什么。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若没有当日的你,何来日后发愤图强的我。” “更何况——”谢蘅微微一顿,眼里的忧郁更深浓了一些,“如今蘅也算不得能当一面,独当大任。” 他话里有话,慕朝游问他到底发生何事,谢蘅不肯多说。他有意换了个话题,望着河畔的慕砥轻柔问,“那是你与芳之的女儿?生得当真与你二人相似,不知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慕朝游便把阿砥喊过来,“这位是你……”慕朝游顿了顿,“谢叔父,是你阿父阿母昔日好友。” 慕砥乖巧地道了声好。 “她名叫阿砥,乳名飞奴。” 谢蘅怔怔:“王砥吗……的确是个好名字。” “不。”慕朝游说,“是慕砥。” 谢蘅一愣:“慕砥?你与芳之?” 慕朝游不太想多谈论她跟王道容的关系,摇摇头说:“阿砥是我怀胎十月所生,又是我抚养长大,自然随我姓慕。” 她说得自然而然,谢蘅脸上掠过一点惊讶,但细想又觉得也算合理,“哦、这样?这样也好。” 当初大将军南下建康,慕朝游一夜之间,如鱼入海,趁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非止是王羡误会王道容杀了慕朝游,就连谢蘅也怀疑她是为王道容所杀。 谢蘅曾经登门追问慕朝游下落不下五次。而王道容总是自顾自跪坐桌前,临案合香,神情平静,语焉不详,一副事不关己的疏淡模样。 日子一久,谢蘅便怀疑起慕朝游是不是已经惨遭了王道容的毒手。他看得出来,王道容十分爱她,但自幼相识,也令谢蘅有理由相信,王道容能做出这种事来。谁曾想慕朝游非但没死,甚至还跟王道容育有一女。 听慕朝游说完当年真相,又听闻他二人在武康重逢,谢蘅惘然若失,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来他不是仍怀揣着一个期盼,期盼慕朝游没死,期盼有朝一日还能再与她再见面。 人算不如天算,竟让王道容抢先一步与她重逢,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天意吗? 他目光不由转向慕砥。 她的鼻唇生得多像慕朝游啊。 倘若、倘若她是跟朝游的女儿就好了。 谢蘅忍不住摸了摸慕砥的头,“阿砥,砥,当真是个好名字。我是你阿父与阿母好友,叫谢蘅。” 慕砥不懂长辈之间的那点过往,仍是乖巧问好,唤声“谢叔父”。 谢蘅不住微笑,觉得心酸,正要开口再问个详细,不远处忽然传来个清淡温润的嗓音,“阿砥?子若?” 在场三人纷纷一愣。 慕朝游惊讶地抬起脸来,柳树下不知何时已伫立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王道容长身玉立,眉眼寂淡,淡缈入春风里。 见到父亲,慕砥忙惊喜地甩开谢蘅,朝王道容奔去,“阿父!” 王道容清冷的容色柔和了几许,蹲下身与她齐平,将她纳入怀中。 王道容不是进宫了吗?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找到她们母女的?慕朝游心里虽然觉得王道容出现得有点蹊跷,也按捺住犹疑,快步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王道容迎上她的视线,柔声说:“刚出宫,憋闷得难受,便来秦淮河畔走走。” 他一手抱起慕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间,又伸出手来牵慕朝游。 慕朝游略一犹豫,最终还是任由他握住了。 王道容这才携妻女走到谢蘅面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轻轻点了点头,“子若。” 他态度虽轻描淡写,但言行中的警惕与占有欲已经一览无遗。 见王道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谢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声,“芳之,好久不见。” 王道容姿态倒是漂亮,十分体面客气,风轻云淡地与他闲话家常,“我听闻淮南那边不太平。” 谢蘅:“我此番进京正为此。” 王道容定定瞧他,乌黑的眼清冷如剑新发于硎,“容听闻朝野之中不少人对你心怀不满。淮南战事毕竟错不在你,切记小心行事,若有什么容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谢蘅摇摇头说:“毕竟是我自己打了败仗,怪不得别人。该是蘅承担的,蘅自不会推却。” 慕朝游在一边听他两人你来我往,听得一头雾水。 王道容话说得妥帖,颇有些人情味,看似处处是为他着想,可谢蘅又岂能看不出他言语间那点明褒暗贬之意? 他一家三口美满相谐,自己杵在这里,除了平添尴尬,又有什么意思?谢蘅一时之间兴味索然,“抱歉,蘅还有事亟待处置,就不叨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先行一步。” 慕朝游刚想开口,王道容握她的掌心却紧了紧,慕朝游不动声色瞥了眼他颊侧。 他侧脸平淡,朝谢蘅点点头,“保重。” 目睹谢蘅转身消失在春风中,王道容这才松开了牵着慕朝游的手,柔声说,“时候不早了,朝游,阿砥,我们回家吃饭。”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过去了,王道容对上谢蘅,仍是这般警惕。她也没戳破他刚刚不让她上前道别的小心思。只在乘车回去的路上,斟酌着问,“谢蘅他身上出了什么事?我感觉他变了很多,问他他却不肯开口。” 慕砥累了,趴在王道容怀里睡着了。王道容一边轻拍女儿背心,为她娓娓道来。他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有此问,没有隐瞒。 原来,谢蘅这几年出任义阳太守,也算年少有为,治军有方。但何展起兵叛乱,豫州刺史与何展勾结,胡人于是见机南下,大肆进犯掳掠淮南诸郡县,豫州刺史大败而逃,寿春沦陷。 寿春“控扼淮颍,襟带江沱,为西北之要枢,东南之屏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胡人攻克寿春之后,顺淮水上下,即可往西进逼义阳,谢蘅不敌,在胡人进犯之下节节败退。 “他此番回京,只怕要被治罪。”王道容淡淡作结。 慕朝游:“这不是他的错。” 王道容:“这的确不是他的错。” 慕朝游迟疑,“以你看,谢蘅会被治什么罪?” 王道容摇摇头,“这容说不准。” 毕竟之前也曾有过感情,慕朝游愣了一愣,她同情谢蘅的遭遇,但这种程度上的家国大事非她一人之力所能更改,不由皱起眉,神情有几分郁闷。 倒是王道容细细瞧她一眼,似乎窥破她心中所想,主动出言安抚说:“不过我与子若自幼相识,情谊一场。尚不知陛下要如何定夺,不过容自会尽力替他周旋。” 言谈前,马车已到府门,慕砥也从王道容怀里醒来,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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