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带着花香,轻轻吹动宋婉轻软的衣袍。 她自问自答:“不对,也是哭过的,只有一次。” 那次是半夜,村里的夜可黑了。她醒来,找不到娘亲,怕极了。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例如离家说是去给人家干活的父亲,可能突然醉醺醺回来,突然在黑暗中把娘亲拖下床。也或者,睡在东屋的祖母可能突然一阵咳嗽,睡不着了,就开始又哭又骂他们都是丧门星。也有可能,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突然亮起来的火把,涌进这个本就没剩下多少东西的家,让他们还钱,没钱还东西,没东西用人抵账也行。两年半前,大哥就是这样在契纸上按下了手印,卖给地主家使唤三年。当时,她的大哥,九岁。 小小的宋婉好怕呀,她要找到娘亲。 好在那晚有月亮,院子里很亮。 宋婉如今还能想到那夜的院子,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土上,只觉得整个夜一下子亮得让人害怕。她好怕祖母突然醒来,隔着窗看到她。祖母打人,不像父亲那么可怕,但好疼啊。 好在很快,她在院子里泥挑起来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母亲。 那间屋子堆着家里的柴火,也是大哥的屋子。十二岁的大哥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又瘦又高,眼神冷漠,异常沉默。 只要父亲活着,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宋婉冷漠地勾了勾唇角:那时候大哥一定已经在考虑了,三年期满,父亲又会把他卖给谁呢。一旦没有大哥,也许就轮到娘亲了,下一个也许就是她。她不知道,因为大哥从未逃过。他不喜欢他们,他谁都不喜欢,可他从未离开过。宋婉有记忆以来,几乎从未在白日里见到过兄长,他总是在外头给人家干活。只有突然醒来的夜里,如果恰好有月亮,宋婉有机会见到兄长,隔着西厢不大的窗,宋婉看到大哥靠坐在院中老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 宋婉曾经悄悄靠近过,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可大哥从来不回头,周身都是漠然,他只是看着他的月亮。 那一次,在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借着隐约的月光,她看到母亲坐在大哥床前,沉默地看着熟睡的哥哥。 母亲从未那样看过她,从未那样看过任何人。她就那样久久看着,好一会儿宋婉才发现,母亲在哭,哭得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一次,宋婉才知道,原来哥哥,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前,尤其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母亲从未表现出过这种不一样。她常常都觉得早已漠然麻木的母亲,原来在默默地,默默地,心疼着她唯一的儿子,为他忍受着一切,为他活着。 想到这里宋婉靠着廊柱,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呢。” 一阵风过,吹动满园灿烂的花。一个婆子分花拂柳,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一看清是侯夫人那边的费嬷嬷,云霏脸一白,赶紧道:“少奶奶,夫人让人来找了!” 宋婉眼皮都没动:“爱找就找吧,还不就那点事。”说着她看了云霏一眼:“敲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把耳朵一闭,就当听不见。” 云霏苦笑:怎么能当听不见呢。那些细碎的无处不在的规矩、言语,如同针一样,一次次扎向她们,偏偏都藏在夫人还有她身边那些丫头婆子那一张张贵气规矩的面具下。 宋婉轻轻一笑:“怎么不能。再说,她说我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了?她以为她是谁?这些日子,我倒是彻底看清楚了她是谁。” 云霏愣了。 宋婉摆摆手,云霏探身过去。 宋婉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咱们侯夫人就是个蠢货。” 满嘴慈悲礼数大家体面,脑中只有那三瓜两枣。 云霏惊了,她愣愣看着自家姑娘,越发确定姑娘从这个春天开始就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前,以前姑娘不这样的,更不可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宋婉眨了眨眼,见云霏这个样子,她一甩帕子,重新靠了回去:“看吧。就知道,在你们人间,不能说实话。” 云霏:..... 惊恐地看着宋婉。 宋婉叹了一声:“在你们人间,再蠢,托生得好,也能人模狗样地喝茶训话讲些她自己都不——” “姑娘!” 云霏眼看费嬷嬷就要上来了,一着急,把旧日称呼又喊了出来。 费嬷嬷上来,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又掸了掸衣裳,用眼角一瞥这主仆俩,正了正银绣小竖领,这才慢条斯理开了口:“论理这话不该老奴说,少奶奶嫁进来日子也不少了,这下头的人还姑娘姑娘地喊着,给人听见,还当咱们侯府里的下人都是这么没规矩的——” “规矩”两个字才说出来。 宋婉已经站起了身,越过费嬷嬷沿着石阶下去了。 下,下去了? 费嬷嬷和云霏大眼瞪小眼。 云霏反应过来,忙怯怯讨好一笑,再也不敢看费嬷嬷那张依然抽动的老脸,立即一福身,也跟着下去了。 剩下费嬷嬷彻底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阖府里谁不知道他们这个少奶奶就是个美人灯,最是软弱好拿捏。除了有个兄长,在这京城里啥也没有。宋大人是厉害,问题就是太厉害了!功劳大过了天,天,都不高兴了。眼下谁不知道,除了虎视眈眈的祁国公府,就连陛下眼看着也容不下宋大人了。 再说,宋大人没有内院家室,再厉害,也进不来这侯府后宅。这位草根出身的少奶奶,完全是侯爷做主,世子要娶的。 偏偏他们侯夫人,一辈子最厌烦这种长得跟病西施一样的女子。 别说夫人面前,别说夫人的心腹嬷嬷,费嬷嬷作为锦衣侯夫人得力的嬷嬷,哪次见到这位少奶奶都能教导两句。回头,夫人喜欢。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居然?! 跟着的小丫头此时低着头,要笑不敢笑的,小丫头也没想到费嬷嬷拿腔作势的说话,结果他们这位少奶奶抬起脚就走了?..... 回过神来的费嬷嬷羞恼成怒,找个由头狠狠训斥了小丫头,立刻往夫人院子里去了。她必须得马上告诉夫人,少奶奶必须得好好管管了!这乡屯里出来的就是不行,这才嫁进来多长时间,就现原形了! 费嬷嬷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奔着侯夫人的房中去了,偏偏遇上老爷有正经事跟侯夫人说话,把等在外头的费嬷嬷急得呀,团团转。 但老爷平时本就不爱去夫人房中,难得来的时候,下头要是有人打扰,夫人可不会轻饶! 费嬷嬷只能按捺着要立大功的焦急等着。 另一边世子院子中 宋婉已经在靠窗的榻上懒洋洋躺下了。 云霏急得呀,终于忍不住了,劝道:“姑、奶奶,咱们还是先去夫人房中,跟夫人解释一下吧!”费嬷嬷必然添油加醋,到时候! 宋婉抬了抬眼皮,说的却是别的:“云霏,我这次可能真的病了。” 云霏一惊,立即上前探手查看,也顾不上劝说别的了。 她手落在宋婉冰凉的额头上,就听她们姑娘幽幽道: “我那个看着他们高兴我心里就不舒坦的病,犯了。” 云霏手一顿,愣住。 就听宋婉声音轻渺飘无:“装模作样这种事,也不是不能装,总得图点啥吧?近来我越来越发现,这锦衣候府也没啥可让我图的。” 说着宋婉睁开了眼:“这么一想,我先前在他们府里规规矩矩做了这么久的人,我可亏大了。” 云霏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宋婉翻了个身道:“我劝你趁我还没彻底现原形的时候,跟雨落一样,嫁人出去吧。” 云霏更不知该作何回应。 宋婉懒得再说话了。人呢,有时候,突然间就活腻了呢。 宋婉直接睡了。 侯府上灯的时候,费嬷嬷终于见到侯夫人了。 很快,刚回府的世子孟昭就被侯夫人让人拦住了。 也不知孟昭怎么跟亲娘说的,好歹按住了侯夫人没有立刻发作。 孟昭匆匆赶回房中。 一进院子,就遇到了打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大丫头知暖。 “世子回来了?累了吧?”说着就抬手拿帕子为孟昭擦着额头鼻尖的汗,“怎么急成这样?” 说着知暖仔细去看孟昭神色,试探道:“可是夫人那边?” 孟昭一顿,看向知暖:“你也知道了?” “我能知道什么!世子还不知道我,最烦打听这些事,今儿一天也顾不得别的,闷着头给你绣那件袍子呢,昨儿不是说明儿出去想穿那件?也就刚刚,实在绣得脖子酸了,灯也不亮,我这眼也疼了,才出来,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夫人那边生了好大的气。”说着,知暖小心道:“夫人前些日子还喝着汤药呢,大夫说最怕气了,今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昭摆了摆手,“没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 知暖咬了咬唇,轻声道:“该不会又是为了少奶奶?” 孟昭一把抓住了知暖的手:“又?母亲常跟她这样生气吗?” 知暖赶忙摇头:“哪里的话,夫人最是好性子,少奶奶她、少奶奶就是有些不爱搭理人的脾气,世子也是知道的。” 说着知暖一笑:“除了这脾气,少奶奶旁的再好没有了。就是身子弱了些——”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夫人羡慕理国公府杜夫人从儿媳妇那里得的一双绣兰花的鞋,是他们家大少奶奶亲手做的,世子也知道咱们夫人不在乎东西贵贱,最看重人的心意。可咱们少奶奶,哪里是能做鞋的人呢,一直到这会儿,一双鞋还没做出一半来.....咱们当然知道少奶奶有心孝敬,只是懒怠动弹,可夫人难免觉得少奶奶是不是心里没有她,这心里难免就更.....” “好了好了!”孟昭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一双鞋,谁不能做,非得让她做才行?” 一听这话知暖面皮一僵,立即话锋一转,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前儿,我悄悄做了,给夫人送过去了,说是少奶奶做的。” 听到这里,孟昭凝着的眉头这才松了松,轻轻捏了捏知暖的手:“还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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