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问得很是艰难,也听得杨氏很是火大,要不是有外人在场,她早就提起襦裙一脚踢过去了。哪有这么光明正大想去偷听别人讲学的? 她生怕徐娘子生气,想说个几句打打圆场,却没想到徐娘子考虑了几秒后就答应下来: “当然可以。” 徐清麦本来就想要更多的学生,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可以做成公开式的讲学。但考虑到时代的特殊性,她还是否决了这一项,觉得需要先设置一个门槛。这个门槛就是有一定的医学基础,以及胆子够大并且非坚定的宗教与儒家死忠分子。 不然她怕自己成为异端。 正巧,刘守仁就符合这个标准,虽然他晕血。 她给刘若贤上的第一堂课在书房,但学生却不仅仅有刘若贤,还有刘守仁,以及特意为了这堂课而留在了县城内的孙思邈以及刘神威。 徐清麦曾经问过孙思邈一般第一堂课对学生讲什么,孙思邈道自然是《黄帝内经》。 她想了想,当然不能讲《黄帝内经》,她自己都还没出师呢,还是按照她的来吧。所以这几天,周自衡在东山渡忙着做监工做各种东西,她则留在了家里准备各种讲学的小道具。 所以在场的几个人就看到她在薛大的帮助下先推来了一块又大又平整的木板子。 徐清麦淡定的把那块薛大给她做的木板支好,先放一边。 对着这么多人,尤其是下面还坐着孙思邈的时候,总是有些小小的怯意的。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医学院那些大教授们的派头,清了清嗓子,对刘若贤道: “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刘若贤,你想要成为一名大夫。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大夫?” 刘若贤没想到徐清麦没有立刻开始授课,反倒是先向自己提问。她愣了一下,有点慌,开始想自己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大夫。 是因为从小就耳濡目染,对这个感兴趣?还是对一直处于下颓之势的刘家有着不甘心?或者是觉得假若是学了医,自己对自己的人生就有了更强的掌控力? 她咬了咬唇,忽然觉得这些可能都不是徐清麦想要听到的。 她最终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本来清楚的,被她一问反倒迷茫了。 徐清麦温和的看着她,也并不打算追问,只是说道:“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而选择学医,但你记住——只要踏上了从医的这一条路,你就与病患的人生产生了关联。 “我们治的不单单是疾病,而是患者的人生。” 她脑海里恍惚想起自己在医学院上的第一堂课,已经贵为院士的大佬和蔼的对他们这些小萝卜头说道:“当你们穿上这件白大褂之后,你就成为了离别人的人生最近的职业。 “你们在大学里是偷懒还是勤奋,在工作中是认真还是敷衍,甚至能决定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这是医学赐予你们的最高的权力,也是它给予你们的最残酷的桎梏。” 当时,她懵懂的看着台上的院士,而现在,刘若贤也懵懂的看向了她。 徐清麦笑了笑。 她不求她现在能听懂,只希望她在日后行医的时候能够多想想这些话。 孙思邈和刘神威在后面听得入神,孙思邈顺便教育了一下刘神威:“医为仁人之术,必具仁人之心。你可明白?” 刘神威点了点头,他喃喃道:“医学,医学……” 有些心潮澎湃又有些迷茫,医学真的算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吗?什么时候医学可以和其他诸如儒学、黄老学说之类一般,成为显学呢? 这时候,徐清麦将自己准备的纸张贴在了那块大板子上。 大家定睛看去,纷纷吸了一口凉气。 孙思邈倏地站起了身,语气惊疑不定:“四娘,这是……” 这黑板上赫然是一幅徐清麦自己这几天画下来的五脏六腑图! 她早知道大家会是这样的反应,淡定的点点头:“这就是我们今天要上的第一堂课,人体解剖学!” 要教授外科,就必须先学解剖学。 医学生在第一个学年往往要学的专业课程就是细胞生物学、基础化学、医用物理学、系统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等等。但除了系统解剖学之外,其他都是真正的综合性学科。 所以,徐清麦索性就先把解剖学给拎出来了。 孙思邈又问:“四娘可是真正解剖过人体?” 他知道徐清麦做过开腹取肠,但是这上面得图,清清楚楚的显示了心肺等脏器,显然不是简单的开腹可以做到的。而现在,解剖人体是被大众认知为极为不道德的事情!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当然,孙思邈作为学医之人,并不这样认为,毕竟《黄帝内经》中就有“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这样的话。 但他担心徐清麦会因为此事被人攻讦! 徐清麦清亮的眼眸看向他,摇了摇头:“自然没有。不过我的师门来自于遥远的西方异域。在他们那儿,并没有这样的禁忌。还有人为了让医学进步这样崇高的事情而自愿在死后献出自己的尸体来供医学生研究。 “所以,才有了这幅完整的五脏六腑图!甚至还有其他许多细节图!” 她毫不心虚,心里默默的对后世那些大体老师们鞠了一躬。 听得她如此说,孙思邈这才脸色稍霁。 那异域师门的事情,就无所谓了。 异域之人,信仰与中原迥异,信各种教派的多了去了,他也见过不少。 情绪放松了之后,他这才被板子上的人体内腔图所吸引,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简直有些迫不及待的走了两步上前:“这真是玄妙。相传当时王莽让人解剖逆贼,并让太医记录。只可惜那些书籍和图纸都在战乱中佚散……”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重新看到它出世的一天,虽然不是王莽所遗留下来的那一份。 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包括原本应该是正主但现在被人遗忘在了后面的小可怜刘若贤。 她看了半天,和自己那天当助手给王树动手术时看到的对应:“就是这里,阑尾!” 徐清麦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不错,你观察得很仔细。” 当时就只有刘若贤敢全程睁开眼睛看。 孙思邈和刘神威则是在找这幅图和自己曾经在医书上学过的不同,两人越看越痴迷,不顾旁人热切的探讨起来,一会儿都频频点头,显然是达成了共识,一会儿又争执起来。 当然最后是以刘神威认输为结局。 刘守仁在旁边看着羡慕极了,他们聊的那些,自己都插不上话。 他黯然神伤,还是读的医书不够多。 最后,是孙思邈意识到现在是在给刘若贤上课,轻咳了两声,带着刘神威往后退:“是老道失态了。四娘,你可知你的这些图一旦出世,古籍上很多理论都要全部被推翻。” 徐清麦当然知道,她道:“医学不就是在这样的颠覆中前进的吗?” 孙思邈深深看她一眼,叹一句:“是啊!” 只是,这颠覆的过程也必然会掀起诸多的惊涛骇浪! 他希望徐清麦能挺得住。 大家都落座,听徐清麦讲解人体知识——她也没办法,在这里是不可能搞到尸体让刘若贤解剖的,只能用这样的图解。好在日后她跟着自己上手术台也总能见识到。 “了解生命,尊重生命,敬畏生命。放在最前面的一项就是要了解生命。你如果不了解人体构造,如何给人动手术?一剖开,结果自己先呆住了,那患者岂不是很惨?” 刘若贤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轻笑了一声。 “我们先来看一下这里……” 徐清麦的这堂课上了大概将近一个时辰,刘若贤听得很认真,大家也都听得很认真。 到了课堂结束的时候,她还给刘若贤布置了课堂作业,那就是回去练绣花。 刘若贤如被雷击:“为什么要练绣花?” “当然是为了练手。”徐清麦好笑的看着她的表情,“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要有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雄狮一样胆大无畏的心,和一双巧手。 “回去多练练绣花,然后用筷子练习夹豆子夹米粒,都可以。” 刘若贤重重的点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待到他们父女俩离开,孙思邈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道这趟来江宁还是来对了。” 徐清麦连忙道:“不敢。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借的后世的花,献给……不对,孙思邈是道长!她立刻闭嘴。 孙思邈呵呵笑起来。 他忽然问徐四娘:“四娘后续有何打算?” 之前他们虽然讨论了很多,但像是这样正儿八经的问这个问题的,还是第一次。 两人对坐,徐清麦给他斟上清茶。 “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打算……”她皱起眉,“主要是现在一切都刚开始,谈太大的目标似乎也没有意义。我只是想,如果可以的话,让外科这一流派能够扎根下来,如果……最后能再开一家综合性的医院就好了。” “医院?” 徐清麦解释了一下医院的运作模式。 孙思邈恍然大悟:“这倒是有点太医院与李家医馆的影子。” 太医院徐清麦自然知道,除了不住院以及只为特定的人服务之外,的确挺像医院的。 “李家医馆?” “北朝时期,有馆陶李氏,为杏林世家。李氏在家开辟厅堂,收容远道而来的患者,让其住下。若是不幸死了,便为其敛棺。” 徐清麦听得津津有味:“这倒的确是有点像医院。” 最早的住院治疗,没想到在南朝时期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模式。 “不过,我所设想的医院,是针对平民,不论身份不论贫富,都可前来看诊。住院只是其中一项。它最大的特色应该是综合各类医学派别,有外科有内科,有针灸科,有儿科有妇科……” 孙思邈的眼睛越听越亮,他深以为然:“妇科儿科的确该作为单独的专科。” 他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需要很多很多钱。” 徐清麦刚才手舞足蹈的气势顿时收了下来,喏喏的道:“是……” 所以她需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如果朝廷能够意识到此事对于维持统治的重要以及对于增加人口的必要性,或许也会支持的吧?”她巴巴的看向孙思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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