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筠清看见一只大船满载圆木向对岸驶去,木头都是一样长短粗细,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船上的水手吹着号子,唱起一支歌。 歌词夹在浪声风声里,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歌者欢快的语调。 “落月。” 快要上船时,次兄扯了扯她的袖子,把她拉到一边说话。 “六年来,殷玄一直没有谈婚论嫁。” 卢筠清抬头,迎上次兄沉静眸子。 “自你走后,他辞去大将军之职,再未出纪州一步。” 一阵风吹到眼睛里,吹得她眼睛发涩。 “兄长,被人软禁真得很痛苦。” 次兄默了默,点点头。 “前年我往纪州办事,他把这个交给我。” 次兄把一枚弯月形吊坠放到她手中。 黑色绳子磨损得厉害,那冷白色吊坠不是别的,正是一颗硕大狼牙。 是千里送她的那枚吊坠,他曾日日戴在颈上。 卢筠清把吊坠在掌心握紧。 抬脚要上船时,又被姑母拉住。 “记得,到了给姑母写信。” 姑母殷殷关切的神情,叫她动容。 “好。” “记得我的话,不开心就立刻回来。” 裴云舒笑着叮嘱她,一颗眼泪却落下来。 “姑母、兄长、阿云,请你们放心,我到了就给你们写信,无论结果如何,这里始终是我家。” 船只在波涛中颠簸不止,卢筠清闭目盘算着,下了船要先找店住下,尝尝本地美食,然后租一辆马车,还要给随行侍卫租六匹马…… 她规划得头头是道,谁知下船一过关卡,即有人迎上来。 来人微黑面皮,浓眉大眼,是驻边守卫中的一名小头领。 她自问不认识他。 那人却很激动,屏退左右后,对她恭敬行礼,又控制不住上下打量她。 “小姐,请问您真姓卢吗?卢筠清可是本名?” 她微微一笑,“自然,从未用过别名。” “卢小姐别误会,只是小姐样貌姓名与一位故人一模一样,在下不得不请小姐走一趟。” 话音刚落,卢筠清身后侍卫已将手按在剑上。 “不,我没有恶意,请诸位稍安勿躁。这样吧,今日丞相大人正好在城中,您随我去见见丞相可好?” 卢筠清心中一动,“你说的丞相,可是一头白发,姓郭?” 那人一怔,随即道,“不错,正是郭默郭丞相。” “我同你去,现在就去。” 到了太守府,小头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府内,片刻后,就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迎出来,脚下匆忙,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郭默没错了。 她掀开面纱,与郭默对视。 看见他面孔的一瞬间,郭默身子像被定住。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这位小兄弟,是天一坞的旧人,当年,在坞内见过卢小姐。” “我猜到了。” “卢小姐来望月朝找谁?” “我找千里。” 郭默双唇微抖,是她,不会有错。 六年来,多少人找到和她面容相似的女子送到陛下身边,她们要么对天一坞之的经历语焉不详,要么对陛下的名讳讳莫如深。 拙劣的模仿,连他都能一眼识破,更何况高居御座的那个人。 也只有她,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我找千里”。 郭默闭了闭眼,一阵酸涩爬上眼眶。 千里,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自那以后,再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她,也再没人敢这样唤他。 他是九五至尊,是开国之主,是奚族和迟国的共主,是赤河以北的大地的统治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黄莺已飞奔至她面前。 “落月,是你,你回来找我们了,是不是?” 黄莺热切地盯住她,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粉白面颊涨得通红。 身后一个小小身影跟过来,抓住黄莺衣角,仰起脸看她,“母亲,等等我。” 卢筠清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穿黄色衣衫的母女,再看看抬手抚摸那女童的郭默,知道两人已修成正果,组建幸福家庭,不由眼眶发热。 “卢小姐,委屈你在此稍后片刻,待下了早朝,就能见到陛下。” “好。” 郭默对她略一颔首,向殿内走去。 他如今已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穿起朝服,头戴进贤冠,比之从前更沉稳持重,隐有不怒自威之感。 千里呢?千里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的朝服是什么颜色? 腰带上装饰玉石还是玳瑁? 他瘦了还是胖了? 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样温暖明亮吗? 有郭默带着,进京之路比她预计地顺利许多,她们踏着星光进了城,在丞相府稍事休息就跟着郭默来宫中。 他上朝,她穿了丞相府下人的衣服,戴一张人皮面具,候在外面。 宫中人只当她是丞相府的书童,礼遇有加。 她在高墙华屋的阴影中静静伫立,凝神听殿内动静。 隐约听到议事之声,并不分明。 俄顷,早朝结束,朱红色大门徐徐开启,朝臣鱼贯涌出。 她看到几张熟悉面孔。 穆长老、张桃汤,然后是郭默,还有走在郭默身边的气宇轩昂的男子。 他穿黑色朝服,衣角袖口绣着金色丝线,腰带上隐约有个月亮的图案。 他昂首走在中间,郭默走在一侧,落后他半步。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是千里。 他笑声爽朗,步履从容,绝没有她担心中萎靡不振的样子。 她为之欣慰,又有些失落。 郭默走过时,从背后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她紧走两步跟上,学着宫中下人的姿态,低垂眉眼,盯住脚尖走路。 “陛下,臣从边城回来,有诸多见闻向陛下亲奏。” 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那就随我来偏殿,她在等我用早饭,不能让她等太久,你也一起来吧。” 卢筠清脚下一滞,心如坠入无底冰窟,又像被人狠狠捏住。 她,是哪个她? 是齐长老的女儿齐兰竹,还是后来的新人? 就这样心事重重,一路走到了偏殿。 到了门口,她停住脚步,不知该不该进去,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果看见他屋里的另一个女人,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离开地猝不及防,既是溘然长逝,留下的那人,自然不必为她守节守贞,孤苦一生。 这边正做着心理建设,那边郭默已示意她跟过来。 抬脚跨过门坎时,走在前面的千里忽然回头看她一眼。 虽只是一瞥,却叫她心惊胆战。 她迅速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他不用宫女服侍,自己去内室解下外衣,换上便服。 和郭默两人在饭桌坐定,唤侍从来传菜。 侍从都是男的,没有一个宫女。 事实上,从踏入这座便殿,便不见宫女身影,洒扫出入皆是男子。 她越发觉得奇怪。 “公主又跑出去玩了?” 郭默问。 千里笑着点头,“她同她母亲一样,喜欢狗,我们不必等她。” 公主,这意思是,他已经有孩子了? 卢筠清震惊地抬头,此刻她已忘记规矩、礼数。 可是千里已经起身,向内室走去。 “我去叫夫人,她还在闹别扭,怪我昨夜批折子到深夜,回来太晚。” 千里的声音里透出无限宠溺。 她几乎想落荒而逃。 郭默站起身,低声道,“且等一等。” 等一等,等什么呢? 等着看他与新人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吗? 千里的脚步声从里间传过来,她站直了身子,眼角余光撇见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呵,原来他这样疼惜这位夫人,竟要从床上一路抱至桌前。 慢着,随着他越走越近,她终于看清,抱在他怀里的,似乎并不是一个人。 那东西上罩着一块水蓝色丝缎,柔滑细腻,千里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椅子上,轻轻揭开那丝缎。 那赫然是一块牌位。 卢筠清抬手死死捂住嘴,以防自己叫出声,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盯住那牌位。 暗红色长条形木板上,阴刻着逝者名讳和生卒年月,用金粉描了边。 而那名字,的的确确是“卢筠清”三个字。 她惊疑不定地看看牌位,再看看千里。 千里正往牌位前的小碗里夹菜倒茶,动作细致周到,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卢筠清身形晃了晃,手从背后悄悄按住椅背,才勉强站稳。 一顿饭吃完,郭默的见闻也说完,起身告辞,带她离开。 出门前,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千里正细细擦拭那牌位,还在同牌位说话。 她眼睛一酸,扭头快步走出。 到了走廊拐角处,两人停下说话。 “他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大约在你走后第二年。在那之前,他茶饭不思、不说话、也不怎么睡觉,形销骨立,像个幽魂。” “他去了一趟羽朝,带来了你那条狗,回来就把自己闷在房里,十日后才出来,抱着亲手刻好的你的牌位,说是已与你成亲,今后要励精图治,造福奚族和迟国百姓。自那以后,饭正常吃,觉正常睡,带兵打仗、治理国家、写字下棋,全都一如从前,也照常与我们说笑。” “只有一点,坚称已与你成亲。两年后,又说你们有了一个女儿,封为嘉宁公主。”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她擦一下眼角,强抑住声音的颤抖。 “可有找医生看过?” “看过,迟国的御医,奚族的巫医,甚至西域的医生,都看过,都说他身体康健,无任何疾病。最后商讨的结论,是他精神过于痛苦,无法从你离开的事实中恢复,只得给自己造梦,使生活延续。” 卢筠清已经泣不成声。 “那公主……” 郭默笑了笑,“我每次来,公主总是出去玩。” “卢小姐,快去吧,他一直在等你。” 卢筠清点点头,转身向殿内奔去。 “哗啦”一声推开门,千里自桌前抬起头。 “出去,这里不用人服侍。” 他的目光早没了刚下朝时的神采,半个身子沉在阴影里,了无生气。 “我落了一样东西,过来取。”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他耳中却如雷鸣。 这把声音,他曾在梦中听过无数次,醒来却遍寻不着。 他凝视着殿门口,朦胧如金纱般的夕照中,走来一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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