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瑜打量着他,“未免太瘦弱了。” 江随山不知道两人来此的目的,但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挺直腰板,也只勉强到陈元覆的腰部。 “个头倒是不小。”陈元覆赞了一声,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这些日子住的可还习惯?” 江随山顿首,仰头直愣愣地看着二人。 陈元覆问:“你不会说话?” 江随山:“……”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开口是何时了,许是半年前试了某种钻心入肺的毒药,实在受不住,喊了声疼,脸上挨了一巴掌,便再没开过口。 “还真是个哑巴。”陈映瑜道,“不过,哑巴也有哑巴的好处。” 她说话向来耿直,陈元覆眼神喝止她,“瑜儿,带他走吧。” 去哪儿? 江随山没问,陈映瑜转身,他便跟在了她身后。 顺从强者的心思才能生存,在这里,他没有问询,更没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这次与从前去试药不同,顶着烈日,走上鹅卵小径,周遭的风景陌生却美丽,他悄悄地生出别的心思——一种隐秘的期许。
第7章 “你就在这里等着。” 陈映瑜说完这句换便走了,江随山站在门口,向着空阔的外院,垂首站着。 他还未曾见过映月山庄的全貌,只听说这一个院子便抵得上山下一户三进的院子,尤其是四小姐的桃苑,除内外院落,院后还有一座桃园,只是照顾小姐的人都是家主和夫人精挑细选的,旁人根本没机会踏足。 而他刚才进门时,那牌匾上分明写着“桃苑”二字。 那隐秘的期许成了真,江随山抚摸着自己身上的布衣,仔细地将磨损破口袖口卷进里面。 这是初来时兰苑的人借他的旧衣服,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借来厨娘针线改了半夜,虽然针脚粗糙,但是勉强合身。 陈家倒是给他发了几件新衣裳,但他不舍得穿,也怕自己被这些蝇头小利腐蚀了心智,尽数塞进了衣橱中。 现在却有些后悔,好好的衣裳藏起来做什么,穿着旧衣出来丢人。 江随山站了半晌,愈发拘谨,甚至生出趁人不备回去换衣裳的冲动,没等他鼓起勇气实施,来了个陌生的姐姐,黄衣灵动,语调活泼。 “是兰苑来的孩子吧?跟我进来。” 江随山踏过角门,左手一只摆弄着右边的袖口,想把那里一块陈年的污渍藏住。 芹娘脚步飞快,将人带到内院厅堂中,客客气气地请他入座。 望着那把精致华美的木椅,江随山没动。 “你放心坐下便是了。夫人说了,你救了小姐,以后都要将你做贵客来对待。” 芹娘弯着眉眼,实则在打量他。 这孩子实在瘦弱,用骨瘦嶙峋来形容都不为过,瘦的两侧脸颊都凹了进去,身体细得像根竹竿,随时都能折断似的。 这样的身躯能接住陈映澄,实属不易。 芹娘笑容中多了几分真心,“你怎么称呼?” “……” 芹娘一愣,“你不会说话?” “……” 江随山眨眨眼,索性将头一点,便见芹娘顿时皱起眉,眸中满是同情。 她不再和他言语,转身进了帘门。 江随山在木椅旁站着,听到帘后有几道声音,和脚步声一起靠近。 他挺直腰板,一颗心止不住地跳动。 “小姐今日睡得时间倒是不久,可觉得疲累?” “又做噩梦了吗?” “好,那下午我带着小姐去坐秋千。” 翡翠珠帘被撩起,两个身量相当,年龄相似的女子走出来,一黄一蓝,蓝的怀里抱着陈映澄,正低头揉着眼睛。 “小姐,你瞧谁来了。” 芹娘的目光往这边一扫,江随山使劲抬着脖子,却又在陈映澄抬头的瞬间低了下去。 “呀!是你——” 陈映澄语气欢快,从梦姑怀里下来,小跑着来到江随山面前。 江随山缩着脖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忽然发现黑色布鞋上有一块土渍,陈映澄离他这样近,肯定也能看到。 他顿觉无地自容,并拢双脚向后挪动。 陈映澄踏着步子跟上来,伸着双臂,似乎是要来抱他的姿势,“你的胳膊好些了吗?疼不疼呀?” “……” 江随山摇摇头,忍不住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往后藏。 幸好陈映澄并不是真的要抱他,在离他半步的地方停了下了脚。 江随山松了一口气,小幅度地抬头,视线与陈映澄相接,又在刹那分离。 一看到她的眼睛,他就无法呼吸。 那双眼睛在看着他,看到他衣袖和鞋子上的污渍,看到衣裳上缝补的痕迹,看到他的粗鄙和不堪。 “不疼吗?” 陈映澄看到他手腕处凸起的泛白骨节,心情沉重。 他这么瘦,她这么胖,砸下来一定很疼。 江随山还是摇头,陈映澄抿唇,道:“谢谢你救了我。” 这是她的恩人,不止是救了她一命。 最主要的是,一靠近他,陈映澄便觉得头脑清醒,而且在梦里,他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真诚地道谢,对方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真的谢谢你。” 陈映澄又说了一遍,他还是不动。 “你……要吃点东西吗?” 陈映澄挠挠头,因为嗜睡的后遗症,她还没有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过,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陌生的孩子。 只能根据前世的记忆使出美食诱惑。 她说完,芹娘便端来几碟点心,本是做来给她下午吃的,现在都摆在江随山面前。 “你要尝尝吗?这个是桃花糕。” 陈映澄主动捏起糕点递给他,江随山抬了下眼皮,摇头。 “那你要尝尝这个莲叶羹吗?” 江随山摇头。 “这个……南瓜,南瓜条?” 还是摇头。 “这是西瓜汁和的面,吃起来甜甜的。” “……” 陈映澄把桌上的点心都介绍了一遍,说得自己都累了,还是没换来孩子哥一个眼神,她喝了口粥,自己捏着南瓜条坐上木椅,索性不跟他说话了。 帘后的芹娘和梦姑着急不已,恨不得冲出来替江随山接过去。 “这孩子怎的这样无趣!小姐今日难得说了这么些话!”芹娘气得咬牙切齿。 她伸手要去拨珠帘,被一只白净玉手挡下。 沈婧望着木椅上气鼓鼓的陈映澄,唇角微扬,“孩子们自己玩闹,便由他们去吧。你们在这儿盯着,等澄澄累了,便把那孩子送回去。明日……若澄澄提起,便再把他接过来。” “是。”梦姑和芹娘道。 * 兰苑中,陈正澈刚换完药趴在榻上,陈正拓在屋子里踱步,陈元覆坐在桌前,还在哀叹今日陈映澄嫌弃他一事。 陈正拓:“不是,澄澄为什么想跟那个小哑巴一起玩?那孩子又丑又瘦,澄澄怎么会喜欢?” 陈元覆:“唉,我这个当爹的连个外人都比不过。” 陈正澈:“爹,大哥,我想喝水!” 陈正拓:“实在荒唐!就算他是澄澄的救命恩人,也不能任由他接近澄澄!万一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陈元覆:“唉,我这个当爹的,连外人都比不过。” 陈正澈:“我!想!喝!水!大哥——” “喝就喝,嚷嚷什么。”陈正拓用剑柄挑起水壶,扔到他面前,“自己倒。” “哥……你至少再给我个杯子啊。” 陈正拓一扬手,又扔了个杯子给他,陈正澈伸手去接,没接住,啪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陈元覆扭头看着他,陈正拓冷哼一声,注视着地上的碎瓷片。 “……” 陈正澈皱起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小声嘟囔:“连杯子都欺负我。” “若你没把那只雀鸟抓回来,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陈正拓冷声训他,招手让人进来把地上的碎片打扫了,又拿了个茶杯过来,倒满塞到陈正澈手中。 “我也是想哄澄澄开心。”陈正澈委屈道。 陈正拓剑眉轻折,嘴唇翕动似是想骂他,最后只是摇头:“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那个小哑巴……根骨不错,黎大夫给他把脉的时候,也说过他脉象奇怪。虽然从未修练过,体内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真气在护着他的经脉。” “所以他才能在一次次试药中活下来。”陈元覆接话道,“他这样的奇才,若是成了他人手中之剑,对陈家反而不利。既然澄澄喜欢,留下便是,将来澄澄读书识字,让他做个陪读也好。” 陈正拓又是一声冷哼,“麻烦家伙。” “爹说得对,澄澄喜欢,硬要送走她反而不愿。澄澄难得这么清楚地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你现在想把他送走,娘也不愿意。” “那便随他们去!”陈正拓愤愤扔下一句,扭头离开。 陈正澈喊道:“大哥去哪儿!” “我去澄澄那边瞧瞧!” “小孩子一起去玩,你掺和什么?” 陈正澈摇摇头,低头饮水。 * 陈映澄桌上的每样东西都尝了尝,吃的不多,但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她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到江随山还在原地站着,直挺挺的,像一棵树。 “你不饿吗?”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会说话,会写字吗?” “我叫陈映澄,映是映照的映,澄是澄澈的澄。” “啊——我有点困了。” 说着,陈映澄又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揉了揉脸颊。 她今日清醒的时间已经比从前多太多了,午睡后她跟着小哑巴说了许多的话,又吃了东西,算起来也到了睡下午觉的点。 但陈映澄不想睡,她想至少该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人家“小哑巴”。 她把脑袋撑在木椅把手上,看着江随山,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你以后……可以来找我玩……” 江随山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抬起脑袋看了她一眼,见她的脑袋已经摇摇欲坠,嘴巴却还在翕动。 “我好困啊……等我睡醒,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脑袋像被一条线牵着抬起来,支撑了一瞬,又重重地落下去。 眼见即将磕到把手,帘后的芹娘梦姑和门外的陈正拓都捏了一把汗,陈正拓的腿已经迈了出去,又缓缓收了回来。 那小哑巴伸出手,又一次稳稳地托住了陈映澄。
第8章 生日宴当日,陈映澄醒了个大早。 睁开眼芹娘便给她穿上了昨日才送来的新衣裳,上好的织蛛蛛丝编织布匹,又用绣娘手工赶了半个月,染成淡淡的粉色,像春日里枝头上第一批开放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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