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证据,对吗?”张天师一针见血地指出,“臆想不能充当证据。凡人总是畏惧妖鬼,做天师的,若是无凭无据怀疑旁人是妖怪,即便只是怀疑,你可知道你走后,那些愚昧的村民会怎么对待你的怀疑对象吗?” 裴天师一愣。 她从未想过这一层,自幼锦衣玉食的她,并不了解在闭塞的乡下,人和人之间的深层博弈。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对这个吊儿郎当的前辈服气了。 裴天师低下了头,小声道:“对不住,前辈我懂你的意思了。” 可张天师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刚刚做天师,心高气傲,总是觉得前辈们都是酒囊饭袋,并不认真想要斩妖除魔、保护百姓。” “一次出任务,去到一个深山里的小村庄,那里十分的封闭,村民轻易不会踏出村子一步。” “不过是简单的鹿妖侵扰村民,我们去将那鹿妖或赶走、或收服,便成了,偏生我要多想一步,我怀疑村中有一位女子与那鹿妖有染。但前辈们都装聋作哑,我不服,我当着村民们的面把事说了,你猜后头怎么了?” “怎么了?”裴天师磕磕巴巴地回答。 “我话音未落,几个村汉当着我的面,举起柴刀便将那女子的头砍了下来,她的血溅了我一身,头滚在我的脚下,眼睛睁大了看着我。” “裴璇玑,我现在还能梦见当时她的眼神。” 裴璇玑紧紧抿着嘴,眼神晦暗不明,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女子究竟是否与妖怪有染呢?” “重要吗?”张天师垂下了眼,“妖便是坏,凡人便是好吗?” 裴璇玑没有回答,但张天师知道她并不赞同有不坏的妖这个观点,这是她的心结,总归要她自己去想明白。 这番深谈后,两人都有些疲惫,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张天师安心喝茶,裴璇玑低着头整理小册子。 直到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有位自称李挚的书生在门口,想要找他们。 张天师方才开口打破沉默:“你瞧瞧,大白天的,就不能在人背后说坏话,这不找上门来了。” 裴璇玑勉强笑了一笑,起身道:“我去迎他。” 不一会儿,裴璇玑便领着李挚进了屋,此时看到李挚,她显然有些不自然,引他坐下后,又给他倒了杯茶。 李挚伸手接过茶杯,面上掠过一丝讶异。 张天师看着这两人的举止,止不住地想笑,他强迫自己压下嘴角,冲李挚笑道:“不知李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李挚道:“为了王婶来,不知异人寺对她的案子可有了定论?” 两位天师面面相觑,张天师到底是前辈,摸了摸鼻子,略带歉意道:“王婶,在狱中没了。” 李挚放下茶杯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轻叹一声:“不知王婶的尸骨可有人收殓,若是方便,我这里有些钱,可将她就地安葬在祁陵县。” “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将她安葬了。”张天师答道。 一旁的裴璇玑看着李挚,想来仍旧没有放下心中怀疑,试探道:“你们村也只有你还惦记王婶了。” 李挚面不改色,解释道:“王婶与我母亲是旧识,母亲去世后,她对我多有照料。” 他这句话说得委婉,又补充道:“我还没来祁陵县读书时,也曾教爱媛写过几个大字。” 裴璇玑忽然想起来村民们辱骂王兰贞时使用的措辞,原来如此。 李挚能去考秀才,说明他母亲不是贱籍,但既然与王婶是旧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同病相怜下…… 怪不得李挚对王兰贞一家如此上心。 这一下,裴璇玑对李挚的怀疑去了大半,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李挚察言观色,也垂下了视线,装若不经意地问道:“我见院中有许多少年,可是异人寺来的新天师?” 张天师摇摇头:“都是新来的小侍从,咱们这儿招人很难,主要是做天师有门槛,若是没有天赋,连罗盘都用不了。” 李挚好奇道:“那两位天师,不用罗盘,能察觉妖气怨气吗?” 其实李挚才十八岁,虽然平时一本正经,谁也不把他当少年,但一脸好奇时,还是露出了几分青涩的气息,加上他的一副好容貌,实在是教人心生好感。 张天师与裴璇玑相视一笑,和气地解释道:“哪能了,凡人若是能凭自个儿察觉妖气,算得上天纵奇才了,能在异人寺横着走。” 李挚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张天师刚才难得正经了一会儿,此时又恢复了一脸吊儿郎当,冲着李挚笑道:“李公子,你要不要来我们这儿试试,别考那劳什子功名了,来异人寺当天师也不错啊。” 不等李挚回答,裴璇玑先一步呵斥道:“前辈!别瞎说。” 张天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我的错。”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张天师哪能不知道。 李挚没做声,只笑了笑,他也在异人寺待了许久,此时借机便要告别。 两位天师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口,见他转身往县学方向走了,张天师又蠢蠢欲动起来,在李挚身后喊道:“李公子,若是有兴趣当天师,记得来异人寺找我张鹤啊。” 李挚身影一顿,却没有回复张鹤,匆匆消失在长街尽头。 待李挚在县中拿到保举,已经是下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若是此时往仙渡府走,少不得要歇在路上了。 这一路全是荒山野岭,并不安全,按道理,还是等到明日一大早出发才好。 只是李挚心中似乎另有打算,他看着讣遐村的方向,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走到北上仙渡府必经的一处茶水铺,朝店小二仔细打听了去往仙渡府的路线,见店小二说得不清楚,还掏出纸笔,请店小二画了图。 将路线弄明白后,李挚方才背起箱笼,走进了山中。 此时的宝珠,也在山中赶路。 她背着小小的包袱,一边在心中辱骂自己,一边任劳任怨地飞快穿梭在草丛中。 好容易见到了活生生的、年轻的李挚,怎么舍得就这样教他毫无价值的死在山中! 在她知道李挚日后定能施展他的抱负,做一个好官之后。 宝珠放下李挚给她的信,立刻在村中大肆买了一批腊肉,又上山鸡飞狗跳地宰了许多野鸡野兔,统统挂在山洞里风干。 临了要走,她扯着大嚼特嚼的红狐狸的耳朵,将腊肉从它嘴里拔出来,千叮咛万嘱咐道:“我可指不定哪天回来,你留着慢慢吃,吃完就没有了,到时候饿死你。” 忧心忡忡地交代完了,宝珠走出家门,见一只皮毛华丽的公狐狸叼着一只兔子,等在山洞外不远处,显然是过来找红狐狸的,这才算放下了一点心。 红狐狸懒归懒,看公狐狸的眼光倒是不错。 不像自己。 宝珠唉声叹息地想着与李挚的种种往事,火速朝着祁陵县赶去。 拼尽了全力,方才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祁陵县。 狐妖小姐累得直喘气,心中抱着一丝庆幸,不知李挚是何时到的祁陵县,若是太晚了,不适合赶路的话,他会在县中修整一夜吧? 虽然宝珠的直觉告诉她,李挚恐怕不会轻易如她所愿。 迈着有些哆嗦的两条腿,宝珠找到了去往仙渡府必经之路上的一个茶水铺,找店小二打听有没有看过李挚。 她这边才提问,那边店小二便已经笃定地回答道:“刚走呢,我记得清楚极了,那位公子还让我画了个去仙渡府的图,我哪儿会啊,画了老半天才画明白。” 宝珠几乎哀嚎出声。 她拎着小小的包袱,幽怨地看着重重叠叠的山,认命地朝着山中走去。 这山她也熟悉,去往仙渡府的山路上,有一处破庙,来往的行人晚上都爱歇在哪儿。 那破庙中,还住着一只蜘蛛精,凡人若是几人结伴,怕招惹来天师,她也不敢作怪,但若是有那长得好看,又孑然一身的凡人男子,这该死的蜘蛛精色胆包天,定要把来者吸得干干的。 上一世,宝珠与李挚夜宿破庙,趁着李挚熟睡,她与那蜘蛛精斗了个天昏地暗,堪堪险胜。 “李挚,你若失了清白,我只能拿蜘蛛精给你陪葬了。” 宝珠咬牙切齿地钻进了山里。
第12章 包裹着祁陵县的这一圈大山,名唤永涟,在当世也颇有名声,文人墨客认为连绵不绝的永涟山景色优美,不少才子特意做了酸诗来歌颂。 可若是叫那些才子们入夜前进入到永涟山的腹地,恐怕响应者就寥寥无几了。 只因永涟山上的树林十分茂密,走进山中便有些不辨天日之感,加之山中野兽不时从远处传来嘶吼,更为永涟山增添了几分诡异。 宝珠作为狐妖,在山中走了一刻钟,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阳要落山,山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行走在高大的树木下,只觉得又阴森又湿冷。 狐妖小姐埋头赶了一会儿路,不经意间一抬头,忽然瞧见远处的大树之下,似乎有一只动物正在酣睡。 宝珠咦了一声。 谁这样大大咧咧地睡在树下?永涟山中曾有老虎出没啊。 走得近了,她也看清楚了。 原来是只再普通不过的大黄狗,在乡下家家户户都在院里养着一只。 大黄狗听见宝珠靠近,支起了身子,尾巴惬意地摇晃了两下,像是在朝宝珠示好。 宝珠狐疑地站住了。 一狐一狗面面相觑。 大黄狗歪着脑袋打量了宝珠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摇着尾巴地朝着宝珠走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宝珠目光环视了周围一圈,冷哼一声,上前便是一个锁喉,将大黄狗牢牢控制住。 “谁在作怪,快些出来。” 宝珠大声道。 林中静悄悄,仿佛只是宝珠想多了。 本就心烦意乱的宝珠耐心耗尽,将大黄狗高举过头顶,作势要摔。 “住手!” 一个犬妖少年倏地从林中跳了出来,惊恐道:“放下我娘!” 他身旁跟着两只乳臭未干的小狗,不过两个巴掌大,长得矮胖浑圆,也颇有气势地压低了身子,冲着宝珠哇哇直叫。 犬妖与小狗们一齐紧张地看着宝珠手中的大黄狗。 大黄狗夹紧了尾巴,瑟瑟发抖。 宝珠将大黄狗夹在了胳膊下,扬了扬下巴道:“你让我放我就放?你这狗东西,好事不做,带着你娘在山里干嘛?” 犬妖少年长着一张四方脸,眉毛浓缩成了两个圆,眼睛也圆,宛如方块中画了四个圆,着实有些喜感。 他挠了挠头,傻乎乎地答道:“打劫……” “你打劫,你娘是起个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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