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奴放下手,走到御案前跪下,斟酌几息后启唇,“仰仗陛下天恩浩荡,雀奴一切安好!” “你知道你的职责吗?”宁钰稷看完手中折子后才又问,“你觉着朕把你安置在永定宫是为何?” 她终于起了一些情绪,含着一些微妙的戏谑。 雀奴不敢直视她,行为却大胆,他缓慢地膝行至宁钰稷跟前,在众目睽睽下弯下腰,将头枕靠在她的腿部,拉长气声,更显朦胧的暧昧,“雀奴是来伺候陛下的。” 伺候笔墨是伺候,伺候床帏之事也是伺候。 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冷静,握紧的手浮出虚汗,心跳声大的叫他怀疑满殿的宫人都可以听见。 陛下会怎么想他,会推开他吗?还是呵斥他轻浮? 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隐隐听到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不像是喜悦,更像是感慨。 “去学学规矩,明日晚间准备伺候。” …… 雀奴已经伴君两年了,皇宫里的人也渐渐都知道了他的存在,尊称一声公子。 雀奴是陛下亲取的名,陛下不喜欢旁人如此唤他。 他穿着晴山色的锦袍,上面绣着青竹纹样,墨发用一支玉簪挽起,恭顺地跪坐在软榻前的脚踏上,手里捏着一把团扇轻轻的为小憩的帝王扇风。 宁钰稷睁开眼睛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雀奴,两年的时光足够让他捡回姿仪,清润,温和,秀雅,是她重新养回来的。 总管太监的声音从暖阁外头响起,“陛下,林大人求见。” “妻主。”雀奴唤宁钰稷,抬眸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威凛的双眸正凝望着自己,或许是错觉,他竟然看出些温情缱绻来。 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宁钰稷也这样看着他,时间被拉的很长很缓慢,她说,“以后不必唤朕陛下,就唤妻主吧。” 那以后,雀奴就从后西配殿搬到了侧殿的乐悦阁。 宁钰稷伸出手,手指修长洁净,雀奴依稀记得妻主还是太女时,染过丹蔻,可现在的妻主已经分不出心神在这一方面。 他把自己的脸搁在她的掌心,轻轻摩挲,宁钰稷轻和一笑,“去吧。” “是。”雀奴得了话,提袍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弯腰行礼,“见过林大人。” 林大人的父亲是曾经的礼部林尚书,她则是他的幼女,也是帝王曾经的伴读,现在也官拜从三品。 林大人对雀奴点头回礼,“公子。” 雀奴口称不敢,把门合上,随后退至一扇屏风后,不欲打扰她们谈论朝事。 “陛下,您吩咐的,微臣都已经查清,整理到这折子上了。”林大人把一本折子放在案几上。 眼神好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屏风处隐隐透出来的影子。 她自然是认得雀奴的真实身份,曾经赵太傅与她父亲乃是好友,她和雀奴关系也尚可,见他沦落至此,难免唏嘘悲叹。 陛下算个好归宿吗?林大人不知道,陛下的心是冷凛的,血是寒凉的,她可以摒弃作为人的慈和,但又实实在在的垂悯于众生。 宁钰稷披了一件外衣坐起身子,头发披散,今日是休沐日,原本她是打算睡到申时再起。 林大人拿起右侧案桌上的紫玉钗,伺候宁钰稷绾起长发,语气恭卑,“查了半个月,不会出错。” “嗯。”宁钰稷应了一声做回答,翻开折子,扫过上面的一个个名字,“韩关湖……赵赫慕……” “如今朝堂清明,天下也平和,替他们翻案倒是简单些。”宁钰稷手指轻点折子,语气淡然。 七年前她初登基时,南方水患,北方干旱,天灾不断。南王又因年迈上交所有兵权,边关也并不安生。 偏偏在紧要关头出了高氏一案,牵连众多朝臣,宁钰稷不能心软,必须尽快平息,几十个几百个人的性命比不上江山,比不上天下万万民。 “是啊,也能洗刷他们身上的冤屈了。”林大人松乏一笑,语气感慨,“其实微臣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在短短半个月就理清如此繁杂的卷宗。” “是微臣的父亲在一旁协助,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他那些老友一世清白,总算可以大白于天下。” “嘣!啪!”杯子落到地上的声音从屏风后清脆响起。 宁钰稷把折子合上,对林大人说,“明日上朝再详谈,你先退一下吧。” “是,微臣告退!”林大人俯身行礼后离开。 雀奴从屏风后出来跪到地上,嗓音微微嘶哑,“雀奴不慎打碎杯盏,求妻主恕罪!” “雀奴,到朕跟前来。”宁钰稷温声道。 雀奴听话乖巧地跪到宁钰稷面前,他听到妻主问他,“雀奴,你怨恨朕吗?” 他脸色惨白如纸,脊背忍不住的颤抖,他越害怕却离宁钰稷更近,近乎倚靠着她,“雀奴明白,明白陛下的英明,明白陛下的不可不为,可……” “可雀奴无法控制自己不怨恨朕,对吗?”宁钰稷替他把未尽的话说完。 满门抄斩,徒留他一人受尽折辱,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可宁钰稷后悔吗?没有,再来一次宁钰稷仍旧会如此选择。 “啊!”雀奴七年来的悲苦化作断不了的泪珠,他面上绝望无助,痴惘的向宁钰稷寻求一个答案,嗓音似动物临死前的悲锐,“陛下,雀奴该怎么办?雀奴该怎么办?!” 宁钰稷俯身将他揽入怀中,举止轻柔,又问,“翻案后,朕会恢复你的身份。你可愿嫁给朕,做朕的皇夫?” 雀奴神态惶然地摇头,一直摇头。 或许是宁钰稷给他名字取的不好,他是一只扑腾着的雀鸟,无时无刻都在哀鸣,所以她只能化为金笼囚缚着他。 他也不愿意做凤凰,于是宁钰稷也成不了他落脚的梧桐枝。
第281章 女帝番外(完) 翌日上朝,由林大人先行上奏,引出翻案一事。 或多或少得到消息的朝臣们附议,“陛下圣明!” 下朝后的宁钰稷没有回到永定宫,她常服出宫去了皇庄。 母后在一条溪边垂钓,聚精会神地盯着湖面的动静,父皇在给她看着木桶,里面游着她今日一早上的成果——一条拇指粗细的小鱼。 “持珏,今晚上我做鱼给你吃。”贺玥大放厥词,势必要钓出一条大鱼来。 “可以。”宁如颂丝毫不违心的点头附和道,“上次玥玥做的鱼很好吃。” 宁钰稷额角微微抽搐,觉得来的不是时候,母后做的荤菜实在是难以下咽,这世上恐怕也只有父皇可以面不改色的咽下去。 正要调转步伐,却被眼尖的贺玥瞧见了,她放下手中鱼竿,语气惊喜,“团儿,你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们俩?” 其实今日的朝政挺繁忙的,宁钰稷只是不想回永定宫,下意识的便想来寻她的母后和父皇。 她说,“我想母后和父皇了。” 回到皇庄,贺玥手里拿着一条桃花样式的络子在宁钰稷身上比划。 “团儿,你小时候老爱俏了,越大穿的越深沉,还没我穿的光鲜。”贺玥感叹道。 岁月的痕迹已经攀到贺玥的眼角眉梢,可抹不去她的风姿。 宁钰稷由她母后兴致勃勃的给她装扮,顺带口头上和她闲聊了起来。 “……,原来父皇对母后是一见钟情吗?” 贺玥一把年纪还谈到这个,略微有些羞赧,幸好持珏被她打发出去了,母女俩说些悄话总不好叫他听到。 “是的,你父皇可滑头了,当初他使了好多手段,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娶进了东宫。”贺玥回想起二十几年前,记忆竟然还很鲜明。 “母后,我也曾对一个人一见钟情。”宁钰稷抛下了这样一句叫人震惊的话,她睫毛微颤,语气恍然。 贺玥惊愕地哎呦一声,跟头一次瞧宁钰稷似的,“团儿快说说,哪家人,需不需要母后我给你牵牵线?” 宁钰稷望了望窗外,那里有一片雅趣的竹林,她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大约是在八年前吧,那时我十四岁,他才十三岁。” “他是一个一点都不知道变通的清傲小郎君,满嘴知乎者也的呆板小儒生。” “后来呢?”贺玥追问。 “后来,他的家族被我满门抄斩,他本人入教坊充做伶奴。”宁钰稷侧首看到贺玥讶然的神情,她自己竟然笑出了声,含着一些悲楚。 “凡俗之事,哪里有尽善尽美的。”宁钰稷说出这句话。 三日后的清晨,光照洒在巍峨宫城之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查明高氏一案,韩关湖,赵赫慕……乃是被冤,……今特赦其子赵苏清恢复其秀才身份,往日之冤屈,朕当为其昭雪!” “学生赵苏清叩谢陛下圣恩!”雀奴行跪拜大礼,双手往高奉上,接过总管太监给他的圣旨。 七年蒙冤,总算在今日沉冤得雪,雀奴在经历过悲凄狂喜后,生出一种莫大的寂然。 他想,陛下在哪里呢? 总管太监扶雀奴起来,带着笑,“公子,不对,不对!是赵秀才。” “陛下在正殿书房等赵秀才您,您快去吧!” …… 大云朝的帝王,雀奴的妻主,推他入阿鼻地狱又救他重回人间的人。 难恨,难爱,难以言明! “吱呀!”几经犹豫踌躇后,雀奴最终还是打开了永定宫正殿书房的门。 宁钰稷没有和往常一样坐在御案前批奏折,她把这段时间留给了他。 她也没有穿龙袍,天水碧的宫裙,高髻上簪着兰花金缠枝簪,她坐在案几前,轻挽袖口,斟了两杯茶。 “赵小公子,陪朕饮一杯茶吧。”宁钰稷笑道。 她是不常笑的,她素来喜怒不彰于外,身上沉重的威仪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是。”雀奴坐在她对面,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他心绪太乱,其实什么滋味都没有品出来。 他当了宁钰稷两年的枕边人,现今他从宁钰稷的举动中隐隐觉察到了一种预兆。 他该说些什么? “饮完这盏茶,朕便差人送你出宫。”宁钰稷浓黑的双眸凝视着他,“朕已经派人把赵府清扫出来,归还于你。” “在永定宫里真正见过你面的朝臣只有林荷,她不会乱说话。宫中朕也会颁下禁令,不会有人知道你就是雀奴。” 宁钰稷就比雀奴年长一岁,可雀奴在她面前太稚浅,她总是不放心,于是她最后一次以妻主的身份教导他,“赵太傅交友甚广,他出事时,朝臣们因为一些心知肚明的事,没有为他求情,所以他们都对你怀有愧疚。” “这些愧疚对你有大用,你出宫后,若想继续参加科举博取功名也好,想做个富家闲适之人也可,都不要同他们断了人情来往。” 雀奴死死盯着手中的杯盏再未饮一口,也再未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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