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白最终决定,不同生理反应相对立,顺应自然,就趁着夜色遮掩,用神隐术隐去身形,陪在应拂云身边,逛逛夜市也挺好。 京都夜市里人很多,司妖局的捉妖师会来回巡逻。既不用担心应拂云引来恶妖聚集,也不用费劲儿遮掩隐形留下的异常,总体上还是很适合他俩现在的状态出行的。 应拂云顺着有白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家卤货店,店铺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这家店和西城区的珍馐阁一样,都是京都有名的吃食铺子。 这店虽然名为关东鹿角,但卖的都是猪牛羊、鸡鸭兔等寻常卤货,另外还有些心肺肝肠等杂碎拌,完全没有鹿角、鹿肉的影子。 不仅味道极好,十里飘香,价格也合适,从几十文一份的杂碎料到三两银子一只的野兔都有,具对外开放,来者不拒。 应拂云闻着卤火复合浓郁的香味儿,轻轻吞了口唾沫,却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她晚饭时分,又背着有白,往食盒里倒了半碗饭,在蛇妖心里,她应该是吃饱喝足的。 而且,她一贯以来的形象,与这些荤腥油水并不搭边。 听起来愚蠢又可笑,但她不敢也不想直言以告,自己那些细枝末节的喜好和体验。 “云云,好多人呀!看着真好吃呀!可惜你不喜欢这些,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有白稍有失望,回头看一眼弯曲如长龙的队伍,快步跟上应拂云,又兴致勃勃地扯着应拂云的袖子,带着她穿过人群,朝州桥南面吃食小摊多的地方走去。 初入夏季,夜市当街,正是清凉小食上市的时候,沙糖冰雪冷丸子、水晶皂儿、荔枝膏、生腌水木瓜等等美食林立,占据了街道的半壁江山。 看着都是偏清淡的口味,应拂云一定喜欢吃。 有白想,言笑晏晏,拉着应拂云走动,也不顾挤开的旁人如何想:反正夜市里人这么多,他们才发现不了原是两个看不见的生物做得呢。 就算真有人发现了异常,他们也看不穿神隐术,最多也只当鬼怪幽灵,稍稍吓一吓自己,日后当做坊间怪谈流传罢了,不妨事的。 “云云,你想吃什么呀?我感觉都好好吃的样子。” 有白问应拂云,把她推到一个卖金丝党梅和香糖果子的小摊前. 他想吃甜的糖果子。 应拂云一看有白的神态,便知有白在想什么。 她点头,问有白觉得哪个更好吃,而后拿起纸袋子,两样各抓了一些,放到有白手中。 ‘我等会儿吃,你先吃。’ 说完,应拂云从袖中荷包里掏出一串铜钱,按着牌子上的价格取出来二十文,搁在竹篮子旁边。 摊子上突然出现一堆铜钱,却不见付钱的人,小贩疑惑抬头,问了两声没人应答。 他挠了挠头,将钱搂到另一个布袋子里,又继续招呼客人。 应拂云系好荷包线绳,一抬头,就被有白喂了一颗金丝党梅。 ‘?’应拂云就着有白的手吃下去,以目光表达疑惑。 “这个好吃!香香甜甜的,你吃。” 有白说,又捏起一个香糖果子,满怀期待地吃下去。 应拂云指着裹满糖霜的面食点心问,‘这个呢?’ 有白将香糖果子咽下去,皱着眉点评,“太甜了,黏嘴巴,不好吃,你别吃这个了。” 应拂云在言辞板上解释,‘这个是腻味儿些,过油炸的。’ “让我来一口气解决掉吧!” 有白捏住纸袋一角,一口把全部的香糖果子都咽下去,然后苦着脸,捶胸顿足道。 “好甜好甜好甜,一点也不好吃!” 应拂云看着便笑了,转身在旁边的摊子上付钱,悄无声息取了一份绿豆凉水,递给有白解腻。 有白接过来,大口牛饮,一碗绿豆凉水下肚,才好受了些。 他若有所思,用法术控制空碗回到桌子上,和系绳子的应拂云说,“原来不是所有甜的东西都好吃呀。” 应拂云道:‘那是自然,酸甜苦辣咸,哪一个味道太浓了,太单一了都不好吃。’ “那我们都去吃一吃吧!” 有□□力十足,拉着应拂云的衣袖,将她护在自己身侧,沿着这条街,每个铺子挨个逛过去。 辣萝卜、肉干、冻鱼头、荔枝膏、沙糖冰雪冷丸子…… 两人一路走,一路买,零零散散地,不知不觉间就买了一大堆。 其间,应拂云一直忙着合理地付钱给摊贩,有白则挑着味道好的小吃零嘴,一个个喂给应拂云吃。 到最后,两人在一家生意冷落的馄饨铺子上,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歇息时,应拂云早已记不清自己都买了些啥,吃了些啥,反正只要是有白投喂过来的,她一概照单全收。 街道拥挤,明灯灿烂。 两人隐藏在暗影中歇息,旁边不远处有杂耍人扬鞭,带出火树银花一片。 应拂云目露好奇,眼巴巴地往杂耍的地方看。 有白则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目光映照着火光,只锁定面前一人。 “应拂云。” 有白忽然出声。 应拂云回头,用目光询问有白何事。 有白视线游移,以猜测的口吻,询问应拂云。 “你是不是不喜欢平时的饭菜啊?我刚刚喂你吃了许多东西,我发现吃到辣的,酸的和肉类的零嘴时,你看起来更开心,而且我重复喂你吃,你也没发现。” 应拂云回想自己一路上都吃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能确定,经由有白挑选过的食物,没有一个是她难以入口的。 ‘没有不喜欢。你选出来的都很好吃。’ 应拂云在言辞板上给有白反馈。 “哦,”有白的眼尾耷拉下来,显然是不相信应拂云敷衍的说辞。 “以后,那你要是有喜欢的东西,可以告诉我吗?我确实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说得对,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他可怜兮兮地眨眼睛,尾巴尖却不受控制地抬起来,不着痕迹地戳动应拂云垂下的袖角。 应拂云垂眸,目光落在蠢蠢欲动地蛇尾上。 她忽而笑开,坦白道,颇有一番自暴自弃地意味。 ‘是,我不喜欢,我不坦率。可是坦率地表露自己,太难了。’ ‘我不喜欢姚氏为我挑选的,清汤寡水的饭菜;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素色的衣衫;我不喜欢被拘禁在小院中不得自由,不喜欢事事都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我有好多不喜欢的事物,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有白言之凿凿:“可是,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 应拂云闻言,却笑得更灿烂,不知道是笑有白天真,还是在笑自己可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不快乐,总是不坦率。 快乐于她而言,像是抓不住的贼,偶尔能窥见一点身形,却总是转瞬即逝。 她万般无奈,看快乐在暗处嗤嗤笑她。 ‘其实一点都不重要,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对于活下来而说,太轻了,太微不足道了。’ ‘你看这街上那么多人,谁没有不喜欢的事情,我不喜欢姚氏强加给我的一切,摊主还不喜欢早起贪黑卖馄饨呢。杂技艺人还不喜欢大热天的裹羊皮袄子吹火花呢?’ ‘但喜不喜欢,不都是要做的?不都是要忍耐的?有许多事情,都比喜欢重要啊。’ 应拂云不知道自己和一条天真可爱的蛇妖说这些做什么。 她笑道,却又不自觉难过。 ‘你总是这样问我,这样对我好,有一天你厌倦我了怎么办?抑或反过来,我的一生,于你而言,不过蜉蝣转瞬,牵绊太深,待我离去,你又该如何?’ ‘你不是说,等小海棠花精等打败你,我的坟头草都比墙高了吗?’ 应拂云说得那么轻飘飘。 她笑容璀璨,目光温柔,不疾不徐,不怨不怒。 有白却听得很难过。 很难过。 他不久前才知道,原来应拂云一直都不开心,一直都在敷衍他和溯洄镜。 才知道柔弱、温顺、和婉都不过是应拂云披着的皮囊。有白在为应拂云难过的同时,当然也会感到失落。 不过,即使失落,天性善良乐观的蛇妖,也会努力逗应拂云开心,给她带来温暖。 有白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希望应拂云能幸福快乐,不为其它。 但他不知道,应拂云的底色竟是如此的丧气而绝望。 绝望到,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笨拙、渺小、力量微弱。 有白想到自己那时的无心之言,难过地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故意的,应拂云一定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甚至,应拂云拿出这句话做例子,也并非要有意使他难过。 应拂云只是,太习惯,看到美好表面下的暗疮。 有白明白,所以更加难过。 他神色萎靡地耷拉着蛇尾,看着应拂云,难得沉默不语。 杂耍艺人忽而侧空翻,在划定区域内,舀出漫天铁树银花,引得围观群众鼓掌惊呼。 耳侧呼声高涨,应拂云缓过神来,不甚体面地为刚才的谈话画上句号。 ‘别问那么清楚嘛,难得糊涂呀。’ ‘看表演去吗?’ 应拂云生硬地转换话题,举着言辞板,向有白提议道。 ‘我听说过,在州桥后面的巷子里有瓦舍勾栏,说书、戏曲、皮影戏……好多有意思的东西呢,许多我都只在书上见过。’ 有白以蛇尾卷住应拂云的腰肢,直起腰看她,看得应拂云心慌意乱,悔其言语。 ‘你要是不想去,那我们便回去休息吧,神镜奶奶不在,你自己要去找镜心吗?’ 应拂云继续生硬地转移话题。 有白摇头,他还是想不明白,但他们做妖精的,最重要的就是随心而活,忠于自我。 他想和应拂云说,便接着应拂云之前的话说。 “我不要糊涂,我要你好。” “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不喜欢人间,可以瞒着我,可以哄我,反正我很笨,也不会和云云生气。但我还是想要知道,如果你愿意和我说。” 腰际的蛇尾愈收愈紧,如实映照说话者忐忑不安的一颗心。 应拂云嘴唇翕张,却难成词句。 有白又道,“什么时候都可以,你想说就好。为什么不快乐?要怎么样才会好?还有,我可以做什么?” ‘这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交易。’ 应拂云垂下眼睫,言辞板上的文字忽然消失,接着换了一句话,语句浮现地极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许离开应府会好,或许离开京都会好,或许离开人间会好?或许我根本不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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