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认知中,在遥远的楚京记忆中,家人应当是亲密的,无间的,血浓于水的关系,她想到阿爸阿妈,出现的都是这样那样的美好情景。可是罗列和罗厉,反正肯定不像是爱,但也绝不是恨,而是那种难以言说的疏离与冷漠,仿佛他们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横沟,令人费解。 那顿饭吃得江阅如坐针毡,但显然,罗厉给她的考验远远不止这些。 她正叫罗列说得战战兢兢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恭敬的敲门声,片刻过后,刚刚迎她进来的年轻人踏步而入,径直走到罗列身边,手里还捧着一片什么花上的叶子。罗列信手接了,又还给年轻人,然后看向江阅,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他说:“江小姐猜猜,发生了什么?” 江阅心里咯噔一声,回道:“该不是老板出事了吧?” 罗列笑起来却并不回答,而是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江阅满头雾水地跟着他出去到了厅中,他却又进那竹帘,江阅只好忐忑不安地等着,直到罗列重新出来,已经换上了卡其军装。 “弟弟惹祸,哥哥总得出面,不然叫别人以为罗家家风不好。” 罗列说话仍是那般不紧不慢,江阅却有些着急了,她火急火燎地问:“到底怎么了!” 罗列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像聊家常般又说:“你觉得,我这身怎么样?我觉得不错,但是罗厉从小就讨厌这种。” 江阅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支支吾吾道:“你觉不觉得你对自己的弟弟管束太多了?你不能逼迫他像你一样选择,那是不对的。” 罗列赞许地点点头,说:“江小姐说得是,那么吴非就交给江小姐了,毕竟罗厉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我总得还点什么。” “什么大礼?”江阅问。 “你以后会知道的。”罗列说着,递给江阅一枚小印,“江小姐,我很喜欢你,你会是罗厉的好帮手。” —————— 果然,到了桐济医院,守卫的士兵见着小印,迅速让开了一条道路,江阅这才顺利到达了吴非所在的特殊病房。 吴非的生命虽然保住了,但他始终昏迷不醒,即使江阅有千百问题,也毫无办法。 她站在病床前束手无策,直到烂醉如泥的兰妖突然开口:“扶老朽起来。” 江阅吓了一跳,这才看到那君子兰重又化人,正瘫坐在地上,她嫌弃地看眼尚有醉意的老头儿,说:“英姐姐不是让你来帮忙的吗?还没怎么呢,你就喝醉了,改天一定告诉她!” 兰妖听到黄英的名字,瞬间变了脸色麻利从花盆里爬起来干咳一声正色道:“吴非外伤倒是其次,但他长期被镜妖控制,精神极度脆弱,在这种时候就激出了离魂症,也就是说,他的魂魄不愿醒来,医生是万万不能的。” “那怎么办?”江阅急忙问道。 “无妨,待老朽叫他回来。”兰妖说着看看房间四周,抬手窜出一个叶片利落将那百叶窗拉下,说道:“可不能给旁人看了去。” 江阅心下了然,又去确认了门锁,待得她转头,吴非已经被君子兰那厚实翠绿的叶片一整个包裹起来,房间里逐渐弥漫出一股丝丝缕缕的香气。那兰香由淡转浓,江阅不由自主地开始犯困,整个人便迷糊过去。 等到江阅醒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有些破败的庭院面前,周围尽是她没有见过的陌生环境。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声,警觉让她下意识钻到一旁的围墙根处猫腰看去,从那庭院里出来一对夫妻并一个少年,她仔细一瞧,那少年可不就是吴非吗! 江阅这才意识到,自己进入到了吴非的记忆中,她不由得屏气凝神起来。 “红珠,我这番出去,定做出一番事业,好叫你和非儿过上好日子。”那个男人郑重其事地对妻子说道。 “你只要平安回来,我们母子就心满意足了。”那个叫红珠的女子宛然一笑,又用手摸了摸吴非的头,温柔说道:“非儿,快跟你爹告个别。” 吴非似乎有些不安,他拉着男人的手晃晃,说:“爹爹,你要早点回来,别叫娘久等。” 江阅恍然大悟,这个女子便是当时镜中出现的那个老妇人,不知是什么变故叫那般美貌的她变成那副模样。她正琢磨着,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待她重又稳稳站住,却见得庭院燃起了熊熊大火,直烧得红云覆天为之变色。屋中女子凄厉的喊叫声令人心惊,她下意识就往里冲想要去救人,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她又急又慌,可是毫无办法。 这时,吴非从门外冲进来,见此场景,他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娘!”吴非一面喊叫着,一面去拎水救火,大火烧了很久,直到邻里终于听得动静,这才齐心协力救了火,将那红珠从屋内拖了出来,只见她浑身被烧得焦炭一般,从前动人的面庞也变得可怖不堪,好在还有一丝气息。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江阅正心惊肉跳手指冰凉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一转头,吴非正死死盯住那火烧的地方。 “你……你……”江阅结结巴巴说着,“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吴非回过神来,对她惨笑一声,说:“你知道这火是怎么来的吗?是我爹啊,我爹在外闯荡许久不肯回家,我听邻居的婶姨说,他早在外面又重新娶妻了,我不敢告诉我娘,但我知道她一天一天不开心起来。终于有一天,我爹回来了,那天娘很高兴,打扮了很久……可是爹却是来要休了她的。爹气冲冲地走了,娘坐在家里发呆,我怕她出事便去找爹,回来便……全没了。” “那……你怎么确定是你爹干的呢?”江阅试探地问道。 吴非眼中闪出一丝仇恨:“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了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走得极为匆忙,我认得他,他是我爹商铺里的老伙计。” “可是,你娘怎么会……”江阅又问。 吴非正要说什么,他娘戴着面纱突然在他身后阴恻恻地笑起来:“非儿,回家吃饭了,这是你新认识的姑娘吗?一起回去吃个便饭吧。” 江阅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发现腿脚不听使唤,竟是不由自主跟着去了。 走了大约两三百米,面前出现一个小茅屋,吴非木着脸和他娘进去,江阅也跟进去。只见那屋内寥落寒酸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那角落置着一个书桌,墙角堆放着许多书籍,打扫得十分干净。江阅迷迷糊糊走过去,在椅上坐下,随手翻起一本书来,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明月何处来,朦胧在人境。得非轩辕作,妙绝世莫并。瑶匣开旭日,白电走孤影。泓澄一尺天,彻底寒霜景。冰辉凛毛发,使我肝胆冷。忽惊行深幽,面落九秋井。云天入掌握,爽朗神魂净。不必负局仙,金沙发光炯。 阴沉蓄灵怪,可与天地永。恐为悲龙吟,飞去在俄顷。” 江阅心下一惊,仆一抬头,却见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古香古色的铜镜,她对镜而望,昏黄的镜中自己正笑得灿烂,她身体一轻,便不由自主想往镜中走去。 “哗啦啦!” 忽然一个猛力握住江阅的肩膀将她往旁边一拽,镜子顿时碎了一地,她被吓了一跳,从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一转头,正是满脸怒气的罗厉: “不要命了!”
第11章 美人镜 “你怎么来了!”江阅心里一喜,差点跳起来。 “学了这么久,连幻境和实体都分不清,简直没有长进!”罗厉在她脑门上一拍,“是让你来叫魂,不是让你被吴红珠叫!” 江阅一吐舌头从刚刚的后怕中缓过来,皱着眉看了看已然开始摇晃的屋子——吴非和他娘早已不见踪影,问道:“吴非随他娘姓啊?那你又不在,我怎么知道?” “走了。”罗厉像抓小鸡一样拎住江阅抬腿大踏几步走出屋子,他们前脚刚站稳,茅屋就轰然倒塌了,罗厉白她一眼,“兰老头没说吗?这种地方,你只能观望,不能参与,不然会和执念一同陷在梦里。” 江阅猛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你知道吗?吴非的娘是被他爹害得呢,他爹也太坏了。” 罗厉眼皮一跳,有些凝重地开口:“所有与那场火灾相关的人,霞飞院院主、院主儿子,还有……王九宽,也就是吴非的爹,都已经死了。” 江阅捂着嘴满脸不可置信,她正要说什么,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重又出现,她下意识拽住了罗厉的手肘,一阵飞沙走石过后,她和罗厉又回到了刚刚去过的那个屋子。 吴非抱着一个锦匣哀求道:“娘,不要看了好不好?” “非儿,我知道你是为娘好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丢了,但你越这样,我便越不好。”戴着面纱的吴红珠口吻坚决,“给我。” 吴非抖着手将锦匣递于他娘,又说:“娘,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心里最美的女人。” 吴红珠将锦匣放在桌上打开,将那面镜子取出,又慢慢掀开自己的面纱,昏黄的镜面上映出一个面目全非看不清五官的女人,如果那还称得上是女人。 “轩辕七角星纹磨镜石!”罗厉惊呼一声,“难怪,难怪……” “那面镜子吗?有什么奇特的吗?”江阅好奇地小声问道。 罗厉没有回答,而是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我的脸,我的脸……”吴红珠捂着脸喃喃自语,她放下手,盯着镜子看了许久,忽地笑起来,“非儿,你看,娘有没有变美?” “啊?” 吴非和江阅同时惊呼出声,只见那吴红珠的面庞仿佛被谁施了法术一般,飞快地愈合恢复,只这一会儿,便有了从前三成的美丽。 “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吴非奔过去几乎喜极而泣。 “这是吴家的传家宝,娘也不知竟有此用,只和寻常嫁妆一般,当是家里的一番念想。”吴红珠紧紧盯着镜子用手抚摸脸颊,嘴角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或许多照几次,娘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既有此好东西,娘,以后你再也不必蒙着面纱了!”吴非正为之高兴间,脸色却突然变得铁青,像是被谁攫去魂灵一般,瞬间变了模样,他夺过镜子就往地上摔去,怒吼道:“不要照!不要用!不要!” 可只片刻,那镜子又恢复如初,而吴红珠则仿若无事一般仍旧笑靥如花地对镜装扮。 吴非像是被两种人格附体一般,一瞬他在鼓励吴红珠,一瞬又切换成抗拒的模样,整个面庞都扭曲了起来。 罗厉眼神一变,手中一枚静心符便拍在吴非额前,同时大喝一声:“吴非!” 顷刻间,情景再次变幻,他们所认识的吴非晃晃悠悠站在了面前,脸上尽是痛苦的神情。 “我以为那是一面能够将我们母子从绝望中解救出来的神镜,谁知道,我娘一天比一天照镜子的时间更长,而身体也一天一天虚弱下去,与此同时,从前温柔亲切的她戾气越来越重,她开始没日没夜地诅咒那些害她的人,我很怕,但我更怕失去她,直到有一天回家,那面镜子不见了,而娘的眼睛变得深不见底。可是我不能违抗她,她是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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