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桓玉先开了口。她问仍有些紧绷的小七:“……你是想救她们才来常家的么?” 小七默然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的确是想帮她们一把的,就像当初桓玉帮自己一样。 她数日前混上常家的船,本想到金陵随君渡便离开,却未曾想撞上了鄂州雷元亮的手下,偶然得知雷元亮一干人在明州混得风生水起。 ——这种败类,怎么能在作恶多端之后还能清清白白做人呢? 来到常州之后,她轻车熟路混迹在乞丐堆里,却不曾想被人盯上了。在甩开那些人后,又一时不慎被常家人掳了去。她混在大同教时年纪小,许多人说话不避讳她,是以知晓常家也不太干净,干脆便混了进来。 然后便知晓了那些事。 如今看来,最初跟着她的人应当是这个裴……裴敛之的人,他们一看就是来找自己的。她在教中见过他的画像,也知晓他的一些事。 可阿玉为什么会和他一处呢? 小七又不由得想起方才桓玉的神情,心仿佛被刺了一下,竟比自己被排挤时还要难受。“阿玉,”她出言时带了些鼻音,“费尽心思想帮她们一把她们却不领情,你不怨么?” “怨到不至于。”桓玉徐徐道,“只是有些……有些难过罢了。” 难过本该在读书明理年纪的孩子为了活命奔忙,一生最大所求便是嫁一个不愁吃穿的夫家,能好好活下去——即便为此放弃一些本该属于“人”的东西也无妨。 “难过什么?”她听见谢衍低声问。 心中那一丝极力压下去的难受忽地又翻了上来。“难过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语气里带了些自嘲,原本红润的唇抿出了苍白之色,“师叔,您让我做自己想做的,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以。”谢衍眸色极沉,“掌珠,你可以。” 珍珠装在银质镂空的香盒中,放在他身侧的檀木小案上。他伸手拿起,打开。 檀木与珍珠碰撞发出叮咚脆响,桓玉怔怔看着谢衍,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世间沉疴大都来源于此,”各色珍珠在小案上堆积成小丘,他将最后一盒淡粉珍珠倾倒而出,漠然道,“士族,大同教,边境——乃至皇室。” 堆砌而成的小丘最底部,各色宝珠滚进其他颜色的小丘下,勾连,缠绕,盘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谢衍随手拈起一颗珍珠置于小案边缘,屈指对着象征士族的那座小丘弹过去。 底部几颗珍珠被击开,他弹出的那枚珍珠也反弹了回来,而小丘却无任何倾颓之势。 “仅凭一己之力,虽能做出微末改变,但仍与以卵击石无异。” 随后他将手虚拢在一堆之上:“若想改变一方局势,你要立于其上掌控它。而若想变动全局,你要站在更高处。” 谢衍将手抬高,五指分开,随后重重压了下去。 最高的小丘轰然倒塌,四溅的珍珠将其余小丘冲撞倾塌,他随手将其余几个仍有起伏的小丘抚平。桌案上各色珍珠铺平,是以没有一枚被其余珍珠压在下方。 谢衍缓声道:“若要变动,必先掌控。” 他看向桓玉,明明仍是深沉如海的眸,却仿佛带上了某种隐秘的蛊惑意味:“所以掌珠,你可以去做更多。” 因为你本就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可以轻易带来许多变动,只要你肯插手,而不是仿若看客般若即又若离。 你甚至可以站到最高处。 只要你想,只要你愿。 作者有话说: 写完之后作者突然迷茫,不同颜色的珍珠混到一起后该怎么挑出来啊…… 又不像课本里那种挑红豆绿豆一样,有的容易滚下桌子有的不容易滚下来……所以在我们看不到的小说背后是这样一副场景: 阿玉:挑珍珠。 挑到眼花手疼,怒视谢衍:你刚才为什么用珍珠装x,红豆绿豆不好吗?!! 第19章 共眠 将小七带回来后,他们又隐藏身份换了家离常家主家近的客栈。 许是前几日睡得太不安生,桓玉今日很早便歇下了,可谁知早睡仍带不来安眠,一场场断断续续的梦境惹得她心烦意乱。 恍惚是四五岁时,爷爷把她抱在膝头说“你以后会看到很多的山,很多的水”;而后小山重叠细雨蒙蒙,她和妈妈跪在普度寺佛前,乞求身体康健、功成业就、诸事顺遂。再是乾坤颠倒尘世转换,阿爹拿着她写的折子笑吟吟道“我家掌珠有国士之才”。 最后在珠玉四溅声中,谢衍眼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望过来:“掌珠,你能做更多。” 她在那样的眼神中醒过来,再难生出睡意。 在无眠的夜里,她扪心自问道,桓玉,你真的不想做更多吗? 如果不想,为何数年前圣上要开科举时要掺和进去,为何同太傅四处讲学之时还不忘看一看当地政务写成家书寄给阿爹,又是为何在知晓师叔身份后还来趟明州的浑水?当真只是为了小七么? 桓玉,你还是不甘心两方尘世都百事无成。 可一个活不了多长时日的人,还真的有必要执着于这些么…… 辗转反侧不得成眠,被褥也渐渐冷了下去。桓玉叹了口气,起身穿上外袍裹上披风,打算出门去廊中转一转。 一墙之隔是谢衍的客房,这个时辰灯烛竟还未熄,映出一片暖黄的光。许是她驻足片刻投下的影惊扰了房中人,在桓玉想要起身离去之时,房门竟打开了。 谢衍衣衫仍旧齐整,垂眸看向青丝散乱的桓玉。 分明在房内的是他,在外头吹风的是自己,可桓玉却总觉他身上比自己更冷些。这样面对面站着,仿若不是个有生气的活人,而是一尊冷清无欲的神像。 神像的眉头似乎蹙了一下:“更深露重,夜风又凉,怎么还在外头?” 他语气并不严厉,可桓玉却莫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轻声道:“……有些睡不着。” 房内似乎还有人在,听到动静后放轻步子走了过来。桓玉瞧见梳洗干净的小七探出头,一张素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些喜与讶:“阿玉!” 这两人似乎用完晚膳后就在一处商谈了,竟一直说到现在么? 她下意识揽过小七道:“事情放在明日说也不晚,小孩子还是要早些睡,不然……” 谢衍修养极好地等着她的“不然”,可没想到她却顿住了。 平日里言语不恭敬便罢了,今日竟都带上了教训语气,桓玉你可真是…… “也算说完了。”谢衍却领了这教训,语气也舒缓了许多,“去歇息罢。” 桓玉轻声应了,俯身问小七:“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睡?” 小七似乎绷紧了身子,但沉默了片刻还是出声问:“真的可以么?” 这几日过得着实惊心动魄,她其实很想和阿玉待在一处,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谢衍,果不其然见到他微沉的面色。 他语气也冷:“既然你已决心近些年继续扮成男儿,就不应当再做这些事。” 桓玉道:“那在我们这些知情人面前也不必这般拘束。再者,”她语气略有些不自在,“我有些睡不着,想同小七说说话。” 她察觉到谢衍又望过来,目光由冷然渐渐变成了无奈,随后轻声叹了口气。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桓玉只觉心情舒朗了许多,小七抓着她的衣角面色微红,直到回房被桓玉解开衣带时才缓过神,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软枕放平,她们陷在锦被之中,彼此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分明。桓玉心中存了许多事,她的身份、过往、来处和去处,可看着她眼底的疲态,最终只是柔声问道:“为何当初去了大同教?” 小七只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暖过了,一时思绪都有些迟缓:“……我想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 “大同”之名太过响亮,恍惚之间她竟觉那是自己这个异类在世间唯一可以容身之处。最初还好,因为他们待诚心投奔的人还算不错,可待久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他们视蜀地各州不愿入教的百姓为愚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俘虏的剿匪兵将及一些祖上曾为士族,如今只老老实实的普通百姓抓来,在其颈侧或锁骨上刺字为奴,当成教中可以随意转手的货物,仿佛说出不看出身血缘的不是他们。 口口声声说着的“有地同耕,有钱同使”算是做到了,不过却是以欺压的方式——总有人多劳,有人懒散,也有人仗着武力高什么都不做。多劳者留不住太多粮与财,懒散暴虐者反倒能坐享其成。听闻鄂州雷元亮等人便是越来越不满教中如此作风,觉得不如朝堂在江南试行的均田制有前程才来此处的。 大同教中许多人其实对均田之制颇为向往,只是向往归向往,他们万万不该占了旁人的户籍土地过自己的快活日子。 唯一做到共有而众人皆无意义的,是抢掠来的女人——甚至有教众为了讨好上层将家中妻女献上,说“田可共,钱可共,妻自然也可共享”…… 一幕幕肮脏靡乱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涌,小七忍不住颤抖起来。桓玉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她单薄的背脊,低声道:“……所以你才想将常家抓走那些小娘子救出来是么?” 小七绷紧了下巴,最后只是轻微点了点头。她纤细的手指虚虚勾住了桓玉的一缕发,问道:“你又为什么总做这样的事呢?” 为什么当年肯帮我?分明在那之前我对你戒备又疏离,连你好心递过来的饼都推开。 为什么又会去常家养珍珠的地方救那些人,在被拒绝之后还叮嘱她们好好活下去? “因为你们都应该拥有更长的人生。”桓玉道。 “你们可以去做很多事,在冷天里吃一个热腾腾的馒头,用做工攒下的钱买一身新衣裳,和一个可能并没有那么出众却可以相互扶持的人度过余生,然后在两鬓斑白时对子孙说起,‘其实我能活到现在,多亏当年有一个叫桓玉的人帮了一把’。” 那样仿佛我自己也活到了七老八十,过了千百种不同却充实的人生,在我的亲人全都离去后,还有别的人记得我曾来过。 小七看不懂她眼底那些繁复明灭的情绪,只是用气声说:“你以后会后悔当年帮了我的。” 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最讨厌我这种见不得人的臭虫。 睡意慢慢涌上来,桓玉的嗓音渐渐有些含糊:“怎么会……你这么聪明,两年前字都不认得几个,如今却明事理知对错……还这么良善……” 小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却不由得想起方才那个男人的话。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便有些事要按我说的做。”他的神情有一瞬变得极其令人捉摸不透,“譬如——回到金陵之后,让她知晓你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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