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眼皮都不曾抬上一抬:“以防万一。” 裴太傅道:“哪有什么万一!掌珠要廿二才来,还有两日呢!” 谢衍不答话,只自顾自打磨着手中束发用的木簪,其上设有机关,藏了几根毒针。裴太傅瞧着他,捻了捻自己的胡子:“若是想寻一个继位的皇嗣,你该去陇右才是,去金陵做什么?” 毕竟如今的皇室谢家发迹于陇右,镇北王还仍旧驻扎在那里,皇室旁支大都在陇右。 木簪已被打磨得极其光滑了,可谢衍仍旧不满意。他淡淡道:“金陵也有姓谢的。” 裴太傅疑惑道:“皇室还有旁支在金陵么?先前我竟毫不知晓。” “不是皇室旁支,是当年陈郡谢氏的旁支。”谢衍嗓音平平,“不过也差不多,当年他仿效士族修家谱,不是将祖上同陈郡谢氏扯上了些干系么?” 族谱上有没有关系另说,问题是皇室同陈郡谢氏一点儿血缘都牵扯不上,这是世人心知肚明的事! 他简直是疯了! 眼见舅父气得发抖,吓得身后伺候的小厮文思欲哭无泪地望过来,谢衍终于又道:“江南两道试行均田之制,西道尚好,东道瞧着过得去,但我却总觉古怪,索性去看上一看。” 裴太傅冷笑道:“我管你去做什么!反正皇位是你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室内一时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裴太傅身后的文思和谢衍身后的李德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不远处,何穆急步走了过来,禀报道:“桓家的娘子来了。”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谢衍打破了沉默:“这不就是万一么。” 裴太傅气得咳嗽了几声:“你还不如不开口说话。” 话音刚落,谢衍就听到了轻巧的女子步伐,于是便望过去。 院中竹影斑驳,桓玉一身青衣负剑而来,也像一棵亭亭的竹。时下女子所以衣衫艳丽华贵,妆容繁复精巧为美,她却粉黛未施衣衫简洁,像端坐高台上肃静优雅的神女像。 日光这般柔和的照过去,她身上只有鼻梁一侧的小红痣泛出暖意,可这一丝暖却添了千分艳,让秋水般微凉的眸也化作了春水。 谢衍心想,桓家的这个孩子……不,这个娘子,竟生得这样一副好皮相么? 他在看桓玉,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桓玉眼中的风景。玄衣男子懒懒散散倚坐在桌旁,如醉玉颓山,抬眼看过来时眸子像是扰之不浊的深海,让原本五分的容色成了十分。 称一句霞姿月韵,仙人之姿也不为过。 ……竟有倾盖如故之感。 桓玉在太傅府邸如在自家般闲适,也没向太傅施礼,而是对着谢衍弯了唇角,问道:“敢问您是?” “我姓裴,裴敛之。”谢衍道,“是太傅的远房子侄,与令尊也算师出同门了。你若不嫌,唤我一声师叔便是。” 于是桓玉便道:“师叔。” 一旁的裴太傅阴阳怪气道:“没准备见面礼就自称师叔了,你真是好大的脸面。” 谢衍的目光在桓玉腰间的佩剑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摊开了手掌。沉香的木簪被打磨得极其光滑,镂空的祥云图样古朴素雅,倒是同眼前的人格外相称。裴太傅这才瞧见那发簪是女子样式,一时有些哑然。 “素未谋面,不知……”谢衍想了想该怎么称呼桓玉,干脆沿用了裴太傅等长辈的叫法,“不知掌珠喜欢什么,干脆做了个暗器,倒也适合走南闯北的小娘子防身用。” 掌珠。 心中又泛起那股古怪之感,仿佛这两个字不是长辈的亲昵称呼,而是她真的如珠似玉,值得这样两个字。 上次她有这种感觉,是七年前的那个夜里,圣上开口称呼的时候。 桓玉想起据说三日前就已离京的圣上,心中一时有了些猜测,于是姿态也放得恭顺了些:“多谢师叔。” 只是她也并未恭顺得太过分,于是这份神情落入谢衍眼里变成了谢意。桓玉小心拿过那根木簪,很是仔细地没有触碰到他的掌心,但还是留心观察了一下他的手掌。 掌心是冷白色,青色的脉络格外清晰,与手背的颜色相差较大。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人的手心本就比手背白上一些,且他的肤色过渡得很是自然,并不突兀。 只是疤痕和茧都格外多,甚至指尖还有刚愈合不久的伤口,桓玉甚至能想象出触碰之时轻微的摩擦之感。 听闻圣上少年时是跟随镇北王上过沙场的,只是这些细弱疤痕实在不像是刀剑磨出的,倒像是匠人做工留下的。 桓玉这般走近了,裴太傅才看清她身侧的佩剑,一时间又惊又喜:“悯生?” 闻言桓玉颔首:“生辰时圣上赏的。” 裴太傅并未看谢衍,只是面色稍霁:“还算他有眼光。” 从太傅这里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桓玉有些挫败,却听见太傅又问:“不是说廿二才来么,怎么今日就离家了?” 桓玉眉眼之间顿生愁色:“阿爹阿娘催我成亲,我若是今日不来,怕是就要被捉去同王言之见面了——天知道他们为何觉得王言之同我好,明明我们见了面俱是辩口利辞。” 一旁的谢衍心想,敢情桓谨前几日说王御史该升一升还是有私心在的,是想结亲家…… 裴太傅道:“可你阿娘不是一心为你招赘么?王家那小子看起来可不是能入赘的。” “阿爹说只要我相中了王言之,他就有法子逼他入赘。”桓玉道,“我还不知他有这么土匪的一面。” 哦,看来也不像结亲。谢衍想,是想给王家一点儿甜头然后结仇——要是独子入赘,王御史八成要疯。 “行逼迫之事就不好了。”裴太傅想了想,“裴家那边倒是有几个适龄的孙辈,改日我让你瞧瞧有没有相中的。当然,你若是都相中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桓玉登时悚然,出言打断道:“怎么您老人家也开始说这种事!” 谢衍好整以暇地瞧着这副闹剧,竟觉出几分有趣来。裴太傅叹了一声:“我也约莫猜得出你阿爹阿娘的心思,就是想找个由头让你多留在长安一些时日……若你不愿他们定不会真逼迫你的。干脆你再回去同他们说说,这次也不要与我去金陵了。” 桓玉心中一酸,想起离去时阿娘微红的眼眶和哽咽的声调“你这孩子怎么和鸟一样,怎么也留不住……罢了,想做什么便去吧,阿爹阿娘永远在长安等着你。”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总归会离开的……在这个世界死去,在那个世界醒来,或是在两个世界都死去。 还不如让他们提早适应自己不在身边的日子。 他们还并不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以为有药和心法在她已经痊愈,只是需要维持。有时候桓玉自己也觉得已经痊愈,毕竟练了心法之后她与常人无异,只是在偶尔忘记服药,夜里被熟悉的不适折磨醒时,才会想起自己命不久矣。 等到快要二十岁时,她就去寻一个地方,西蕃的雪山或是江南的碧湖,然后死在那里。等日后阿爹阿娘想起时,左右还会宽慰自己女儿死在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 这样一想,这个世界还是梦境才好。她一死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不会有人悲痛,不会有人难过。 可若是这般未免又显得自己太过自私。 桓玉自嘲一笑:“金陵还是要去的,此行回来后我便在长安多待些时日。” 在那个世界,她生活在南京,南京古时也被称为金陵。 虽说此金陵非彼金陵,但她仍旧想多去几次那里。 裴太傅道:“这样也好。” 院中翠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竟有几枚碧叶凋零。谢衍看着它们被席卷而去,似乎化作了风的一部分,摸不着也留不住。 生死不可逆,枯荣自有时。 人终有一死,只是早些晚些罢了。甚至有的人死了会像那竹叶一般,比生长在竹子上时更得自由。 别离也是一样。 所以方才桓玉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别离的悲意呢?既然悲痛,又为何不驻足停留? 谢衍不懂。 毕竟对他而言,别离总是解脱。 作者有话说: 终于见面啦! 第7章 随君 对“师叔”身份的怀疑在一日日的路途奔波中逐渐消逝——大抵是因为他同阿爹口中,以及自己见过的那个圣上太过不同了。 先不说皮相与传言中符不符合,他的性子与圣上实在是大相径庭。并不似阿爹口中那般莫测,也不似她几年前见时的温雅,而是近乎漠然——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值得在意,包括他自己。 而勤政就算不上了。这位师叔此番来金陵估计是有要事在身,因此路上也并不得闲。 不过不得闲的不是他,而是裴太傅。 譬如此刻。 方才还在马车中你来我往对弈的两人不知为何又争执起来。裴太傅有辱斯文地低吼:“这些都是你该处理的事!你总让我看算什么?” 棋子落下的声音响起,随后传来谢衍颇为不解的询问:“我同您一道来金陵,不就是图这个么?” “不肖子孙!”裴太傅顿了顿,又怒道,“你居然都不让我一子!” 谢衍迟疑道:“我记得以往您同我说,对弈时切莫……” 裴太傅下意识打断道:“那是以往你赢不了我!” 马车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谢衍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颇为冷淡:“输都输了,您就专心帮我处理公事罢。” 桓玉策马与车驾同行,闻言有些忍俊不禁。 不管什么圣上不圣上的了,同这位师叔好好相处便是。 他们并不算得上轻装简行,不过车马都是上佳,走的又是平坦官道,因此行路并不慢。桓玉估摸着今日便能过滁州,随后渡江前往金陵。 刚入滁州城不久,桓玉便瞧见了以往来过几次的那家食肆。她打马上前要了些饼和酱肉,又拜托掌柜娘子在自己的水囊里装了酒。 虽说马车里还有不少干粮,但总归还是吃些热的舒服。 付钱时稍稍落后了些的马车已经跟了上来。桓玉将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扔给了驾车的黑脸侍卫“阿木”,随后用剑柄挑起了马车遮窗的布帘。 距她最近的是谢衍,于是桓玉唤了声“师叔”,将手中的另外两个纸包递了过去。 入目的是滁州喧嚣的人声和少女含笑的眉眼,耳边那总是萦绕不去的嗡鸣似乎被马车外的喧嚣冲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更为凶猛地反扑过来。 谢衍面上不动声色,却还是在接过纸包时出了些许纰漏——他的手指不小心擦过了桓玉的手。 两人俱是一顿。 那手指如冰一般,在温热的纸包对比下更有一种锥心刺骨的冷,几乎让桓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了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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