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又响起了百姓的窃窃私语声。 “病得不重都因种痘丢了性命,看来寻常人也不能随意种。” 有人欲哭无泪道:“我前日种的,今日有些发热,胳膊上也刚出了痘疹,不会出什么事罢……” 桓玉继续问:“昨日什么时辰种的?” “我……我没刻意记,不过当时是日暮,还起了风,我还想微凉的天儿这郎君还出了这么多汗,不知去做了什么。” 眼下不到晌午,离昨日日暮也不过七八个时辰。 心中更觉古怪,桓玉问张太医:“您能瞧出这位李郎君是几时丧命的么?” “刚到辰时不久这位夫人就在街市上闹了。”张太医回忆道,“我到时刚巳时不久,瞧那模样……应当是寅时左右没了的。” 那离种痘也就三四个时辰。 “种痘后最快也要两日才会发热起痘,熬过去便没事了,刚种下时并不会有什么反应。”桓玉声音并不算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楚,“如今长安已有不少人种了痘,想必诸位也知晓这事。” 妇人嗓音尖刻质问道:“怎么,你想借此推脱么?你再狡辩,我家孩儿也是因种痘死的!” “我并无此意。”桓玉摇摇头,她的确不能辨别李郎君是否死于种痘,此时心中仍有些低落,便强打起精神道,“只是令郎昨日模样像是风寒有所好转,我想问夫人,是不是这几日他服了什么药?” 她此时更怕是服了某些药的人不宜种痘才招致此祸。 “没有。”这次是谢悯先开了口,“我命人查过李家周围的郎中和药铺了,他们这些时日没卖给过李家药,李氏家中也并无药渣。” 那看来这位李郎君真是死于风寒体弱不宜种痘了…… 桓玉揪住了衣摆,正想着该如何补偿才会让这李家妇人好受一些,却见她目光犹疑闪烁,似是想起了什么。 心头一紧,又问道:“除了药,令郎可还服用过或是碰过别的东西?” 李氏看向她:“他用的其他东西又没毒没病的,同那有什么相关!” “你觉得没毒,可不一定适合种痘的人用。”王言之道,“这位夫人,您想起什么便说罢,如今种了痘的人不少,说不准还能帮他们规避一番给令郎积点儿功德。” 四周又响起不少百姓的附和。 李氏干脆像个锯嘴葫芦一样不说话了,摆明了便是知道什么。质疑声越来越多,最后是李家同样种了痘的邻家壮起胆子站了出来,颤声道:“草民……草民可能知道李郎君吃了什么……” 众人又齐齐看向他。 他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挤出笑看向桓玉:“大人,说了能不能不治草民的罪?” 治罪? 桓玉刹那之间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道:“……他吃了五石散?” 不然吃了什么让李氏不敢说,这邻家还一副犯了律法的模样!几年前谢衍便修了律法,贩卖丹散的道人游医与买丹散的百姓都要受罚! “大人明鉴!”那人道,“刚传出闹疫病时,我们碰上了个云游的道人,便壮着胆子买了些散……丹散金石不朽,种痘又甚是……甚是邪异,李郎君体弱,是不是身子受不住这正邪斗法……” 他昨日起了痘疹后心中害怕吃了五石散,不会也有性命之忧罢! 桓玉阖了阖眼,叹了口气问他:“多少人买了?” 不少人对站出来的这人投来仇视目光,生怕因此受罚,桓玉示意何穆道:“去将他们家中的丹散都搜出来。” 又看向谢悯:“差人找些鼠兔之类的活物来。” 不一会儿东西全都找来,桓玉当着众人的面把值不少银两的丹散喂给了那些活物。 百姓们眼睁睁看着它们变得躁动难安,不一会儿便有几只没了生息。 有人弱声道:“人同这些东西又不同……” 王言之嗤笑一声:“不过几年的功夫,便有人忘了圣上为何下令严禁丹散么?不就是这东西成瘾又有毒么?病成那样还吃这东西,也难怪……” “好了。”桓玉低声打断他,随后看向面色苍白的李氏。 “我知晓诸位买这些东西也只是惧怕疫病。”她平缓道,“可应当也瞧见了,这些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氏仍下意识反驳道:“种痘就是什么好东西么?” 桓玉道:“至少比丹散之流有效,这便够了。” “我知晓诸位不愿种痘是见此法邪异惧怕丧命,这些日子是见疫病严重真的开始死人才愿意种。”桓玉道,“若非疫病可怖,我也不愿让诸位勉强自己。” 随后她接过一柄匕首,在惊呼声中划破了自己左臂衣袖,露出玉白肌肤上一个小小的痘疤。 “可正因爱重百姓性命,才不得不做这些。”桓玉推开桓谨要为自己披上外袍的手,“我何尝不知此法太过古怪?又何尝不惧怕此种闻所未闻之术会害人性命?是以便想先行尝试一番,恐真的害了人。” 默然片刻,又道:“不过最终先种痘的是圣上。” 人群之中发出惊呼。 “而后是王爷王妃与我。”桓玉道,“此疤便是凭证。” 她披上了桓谨递过来的外袍,对着人群行了一礼。 “还望诸位爱惜自己性命,信任此法。”她轻声道,“这是圣上与边关军将百姓为大家试出来的,纵然不信我,也请信他们。” 毕竟他们为了世道太平,做了那么多。 第86章 孤行 种痘之事终究还是安稳继续了下去。 桓谨继续查探那胆敢在京中贩卖丹散的道人,镇北王陪着谢怀谢悯操劳,只余了桓玉与王言之相伴走回太平街的府邸。 “方才多谢你仗义执言。”桓玉温声道,“不过日后莫要如此尖锐了,御史台的人也是怕被参的。” 秋日日头并不烈,高悬于碧空之上,落下一片明净的光,更显得身侧人面容清丽沉静。王言之见她面上并无悲切怅惘之色,冷不丁问道:“你不委屈么?” 委屈? 这两个字于桓玉而言略显兀然,不由困惑问道:“委屈什么?” 于是便瞧见他凤眸微垂,目光落在了她左臂之上。 披风下,那里的衣袖被割开,露出细腻手臂上留下的痘疤,如白壁微瑕。 桓玉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女子露个臂膀就要被咒骂指责的世道,没什么可委屈的。” 不过虽说这般,可在世人眼中她早就同谢衍密不可分,似乎应当更贞烈守节一些。也正因如此,她割袖之举能让他们更快相信她的诚心。 “我不是说这个。”王言之道,“你明明已为世人做了许多,可一旦出了什么事,他们仍不信你,甚至指摘污蔑你……你不委屈么?” 这实在不像是王言之说出的话,桓玉总觉他该翻个白眼冷嘲热讽她实在容易欺辱。她颇为新奇地盯着他,直到他面上浮现熟悉的不耐神情才笑了笑道:“不啊。” 他的不解格外明显。桓玉思忖片刻缓缓道:“大抵因为我做事不是为了让世人称赞我并同我站在一边,只是因我知晓这是件利民利国之事,是以乐意去做。” 不为名缰利锁束缚,自然不会因世人冷眼与冷言所伤。 为世人做事,也无需世人拥戴。 王言之默然须臾才道:“我以往竟不知你也是这样‘一意孤行’之人。” 桓玉目露询问重复:“‘也’?” 他还觉得有谁一意孤行? 似是听懂了她的询问,王言之懒洋洋道:“圣上啊。” “我刚入御史台时,阿爹同我说莫要对圣上行事多加指点,无论那于圣上是好还是坏,反正他不会听。”他道,“听闻几年前圣上接连处置道家、护国寺及华阴杨氏后,百姓不解其苦心深意,多言他暴戾嗜血。御史台有人劝他日后温和些,有些劝他可陈情自表苦心,毕竟为君者不能没有一个好名声,可圣上半点儿都不听。” 王言之肃容敛袖,清了清嗓子学着谢衍平日情态漠然道:“无须,杀了就是杀了,随他们说去。” 桓玉忍俊不禁。 “后来你也知道,他又做了不少事,科举啊均田啊,还总爱隔三差五离京白龙鱼服私访杀人,都是让百官头痛朝廷动荡的事。”王言之耸了耸肩,“我爹就是因圣上太过一意孤行,有段时日才心生不满格外偏向韩家。可能他同你一样,知晓自己行事无错才不管旁人。” 可他远远没有你们瞧见的这般自若,桓玉心想。 旧事与出身化作牢笼囚住他,他想多做些什么赎罪自救,又觉罪无可赦试图自毁,于是不愿温吞磋磨慢慢行事,落在世人眼中便成了独断专行。 他不像她看过数千年兴衰更迭,沉静皮囊下满是自疑与不安,从不敢放任自己真正走出囚笼,只待真正承受不住时以死亡赎罪与解脱。 可如今不同了。 当他选择了她以时光予他宽恕及肯定,当他因爱欲取悦自身愿意走出牢笼,当他意识到可以因别的东西而活,他就不再是以往那个他。 于是桓玉道:“他如今已不像从前那般了。” 王言之一言难尽地看向她,啧了两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都不‘孤行’了!” 桓玉面上微热,又觉得心中欢喜,于是颇为矜持地嗯了一声。 幸逢世外人,知我、慕我、爱我,慰我孤行苦。 王言之被她这有些不知羞的回应弄得心中一哽,阴阳怪气道:“那他怎么还不娶你?” 桓玉道:“可能是因为我一直不愿意?”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王言之打起了精神,抽出腰间折扇“唰”的一声打开,“莫非你其实不怎么喜欢他?” 这话可说不得。桓玉顿住脚步回头看身后几步远的何穆,唤道:“何指挥,方才王言之那话你可别告诉他,不然他又要胡思乱想。” 说不准会郁郁寡欢好几日,又放不下姿态问她,她估摸也意识不到他气不气在不在意,最后只能透过他这几日是否管她管得太过苛刻察觉到他的不虞。 反正最后倒霉的八成是她,哦,还有王言之这个乱问的。 何穆没吭声,估摸是觉得这话很有同谢衍说的必要。桓玉心中微叹,正色同王言之道:“好罢,他其实没有不娶……” 装木头的何穆硬邦邦答了个“是”打断桓玉。 主子可不想让旁人知晓他们已在陇右拜过堂……他说那只是为了在娘子那里讨个名分,万万不能让长安知晓,不然只会觉得他不在意娘子。 明明道一声喜欢就能顶回王言之顺道讨主子欢心,却偏偏为难他这个做侍卫的。何穆面无表情腹诽道,娘子还是脸皮太薄了。 王言之没看出他们打什么哑谜,却无端觉得自己多余且心塞,悻悻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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