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而行,迈步时衣角甚至会拂过对方的下摆。桓玉在心中将方才那番话又琢磨了一遍,确认说得颇为合理以及对方应该可以听懂,这才试探着抬起了眼。 然后被逮了个正着。 心中浮起一丝窘迫之意,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捏住了衣衫。桓玉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甚至开始思忖如何应付他后面的追问使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趋于合理,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桓玉只在他眼中瞧见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她不知晓这笑意从何而来,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眼中是怎样的神态。府邸大门近在眼前,他挺拔背影没入其中,只给她留了一句话。 “掌珠。”他道,“你真是个好孩子。” 这个人身上实在有着太多不同寻常之处,让桓玉生出可以随意交谈的感觉,而她却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澄之不清,搅之不浊。桓玉心想,这话还真是衬这位师叔。 在满身血腥气的李德迎上来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冷与无处不在的喧嚣又漫了上来。 谢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听到桓玉那些话时,他竟有了久违的如释重负之感。 这感觉新鲜到让他畏惧,于是他尽力将其抛之脑后,问李德:“审出什么来了?” 李德将满是鲜血的手负在身后:“他只交代是来找人。” 按理说不应只审出来这些东西,可他却顾忌手段狠了被这宅子里其他人听去受了惊。谢衍看出他的顾虑,迈入那间关押着故人的柴房,冷淡道:“这院子里有怕这种事的人么?” 李德躬了躬身:“奴才晓得了。” 地上瘫倒的大汉满脸憔悴,十指被寸余的粗针深深贯穿,在听到脚步声时甚至露出恐惧之色。桌上摊开了一张画像,上头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稚嫩的脸上带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嘲讽与尖锐。 那是他们都想找的人。 谢衍对满地血污视而不见,神色如常地接过何穆递上的仅有白水的茶盏,随后靴底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硬生生将那针又踩进去了几分! 在刺耳的哀嚎声中,他抿了口水,冷声问道:“大张旗鼓来了这么多人,你们真的只是来找人么?” 血气从鼻尖涌入。 他的身体暖了起来。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几欲作呕的痛楚,同血气一般缭绕在心头,沐浴也驱散不开。谢衍习惯性地想在沐浴后去晒晒太阳,暖暖自己被热水浸润后又变凉的躯壳,却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焦糊味。 在那一瞬间,血气便被烟火气驱散了。谢衍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何穆道:“似乎是太傅和玉娘子在膳房研制点心。” 原本干净利落的膳房此时乌烟瘴气——不过不是桓玉搞出来的,而是阿婵弄出来的。 厨中巧手阿婵听闻太傅想寻几道新奇点心给快过忌日的女将祭拜时用,而自家娘子又“恰巧”知晓几道点心菜谱,于是自告奋勇地挽起了袖子。 谁料做菜和做点心是两码事,阿婵铩羽而归,如今桓玉亲自上阵。 裴太傅捋着胡子的手微微颤抖,扬声道:“掌珠,别忙活了,还是让文思去点心铺子里买些寻常的罢……” 桓玉端着白瓷碗碟走了出来:“做成了做成了,都说了您老人家要对我有信心!” 桂花酥被白瓷衬托得格外出挑,裴太傅捋胡子的手平稳了许多,称赞道:“酥皮薄而灿,枣泥红且糯,另有金桂点缀,甚美,甚美。” 桓玉试探着问:“……那您尝尝?” 裴太傅一时默然。 他不由得想起某次他们爷孙俩垂钓江边,年纪还小的桓玉跃跃欲试想要烤鱼,当时烤出来的鱼也是如现在的桂花酥一般金玉其外,可他一咬里头还生得很。 即便他不闻灶间事,也觉得能将鱼烤到外层金黄将要焦糊,里头一丝热气也无是多么奇诡。后来更是发觉,都是做菜,旁人是炉火纯青,桓玉只能烧出一炉一看就尽力过了的灰。 裴太傅面色如常,嘴上却问:“你尝过没有?” 桓玉莫名有些心虚:“……尚未。” 祖孙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闻讯前来的谢衍。 作者有话说: 桓玉:古代社会的马克思主义忠实宣传者。 第11章 委屈 裴太傅对谢衍露出了这些天来最和蔼的一个笑:“敛之,来。” “过几日是访晴的忌辰,掌珠为聊表寸心特意做了桂花酥。”他下意识想去摸什么,却想起骨灰盒被放在了自己厢房的香案上,于是硬生生转了个弯推了推白瓷盘,“你见多识广,尝尝怎么样。” 桓玉以袖掩面,不敢看他们。 跟在谢衍身后的何穆腹诽,太傅您老人家平日里同圣上呛声时总爱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时候却说起圣上见多识广了。 他刚想不动声色地拦下那白瓷盘想验一验是否有异,却见圣上已经伸出了手。 桓玉放下衣袖,眼睁睁看着师叔面色如常地启唇、吞咽,然后一丝异样也无地吐出两个字。 “尚可。” 裴太傅目露错愕,随后又转为欣慰。他也不讲究劳什子“食不言寝不语”,捏起一块桂花酥边吃边道:“想来以往只是失手,掌珠还是孺子……” 可教两个字还没出口,他便被那山呼海啸一般呛人的甜齁住了嗓子,又碍于脸面不愿吐出,只冲着身后的文思比划要水。文思急得四处窜,最后还是何穆眼疾手快递上了茶盏,让憋得满脸通红的老人家硬生生咽下了那口点心。 他哭笑不得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主子只要是吃不死人的东西都能称一句‘尚可’!” 裴太傅嗓音都变了调,对着桓玉怒目而视:“你这丫头放了多少蜂蜜!” 桓玉讪讪道:“我记得您说女将喜甜,于是总觉放得不够,又多放了几次……大抵是放着放着就多了。” 她刚想同谢衍道声对不住,却瞧见桌上的白瓷盘已经空了,只留下一点儿金黄的碎末,而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手指。 话哽在喉咙里,桓玉又想起阿木那句话。心中一时复杂难言,她低声问:“您这是饿了?” 谢衍被这一番闹剧缓和了心情,闻言道:“是有一些。” 桓玉声音很轻:“那您也无需这样委屈自己……” 耳朵尖的阿婵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个饿字,于是将这不省心的一行人全都赶去正堂歇着了。桌案上还摆着桓玉批完的题卷,谢衍随手拿起最上面那张。 题卷主人姓柳名潜,写得一手好字,题也答得一丝不苟,甚至还举一反三多列了几种答法。桓玉的朱批寥寥几笔,多是指出他新列的答法中的冗杂之处,卷末还写了一个大大的“甲”。 他刚想放回去,却瞧见下方一张只露出一角的题卷上熟悉的字。 行走在外总会留下些笔墨,只是他有意换了字迹以防他人看出。谢衍将那张自己的题卷抽出,见上面并无朱批,只有卷末留下了朱笔涂抹的脏污一团。 似乎是她落笔后察觉到这并非学生的题卷,于是将字涂掉了。 谢衍将题卷翻过,通过纸背留下的走笔痕迹辨别出那是一个“乙”字。 可他分明同那份甲等题卷的答数一样。 谢衍抬眼望向桓玉。分明他还没问什么,桓玉却已经吞吞吐吐地解答了他的困惑:“我还以为是哪个学生的……没有详尽写出解法,我不清楚……” 不清楚学没学会,是不是用了别的解法,或是偷看了他人的题卷。 无需动笔便可心算得出答数的能耐放在她这里倒是不管用。谢衍有些啼笑皆非,将题卷放回桌案上,手指在上面轻叩了几下。 “这才叫委屈。”他道。 桓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回方才自己那句话。吃她做的甜到齁的点心不算委屈,题卷得了乙等变成了委屈了。 心中升起无措,偏偏对面的人继续问道:“可还用我再订正一遍写出详尽解法?” 耳根似乎腾起了羞恼的热意,桓玉欲哭无泪道:“不……不必了。” 她又在他眼中捕捉到了那种细微的笑意,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我去膳房给阿婵打打下手!” 真是什么理由都说得出来。 裴太傅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讶然道:“你居然都有逗人的兴致了?” 谢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一问实在促狭,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心之言。” 他自己也没料到能说出那样的话。 裴太傅笑了几声:“看来掌珠很得你喜欢,那你说鲁郡那几个小子有没有配得上她的?” 一言落罢,他看了看谢衍的表情,失落道:“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没有能配上她的……这样好的孩子,可惜落不到我们家。” 谢衍沉默以对。 可何穆却知晓圣上这是赞同的意思。心中一时翻江倒海,他恍恍惚惚到了夜里,才对看着圣上长大的李德表明自己的猜测:“我觉得主子想要一个玉娘子那样的孩子。” 李德啐了他一口:“你明知主子格外厌恶子嗣,说什么晦气话呢!” 想要一个玉娘子那样的人继位还差不多。 谁料面前这只长武功不长脑子的家伙说:“……那主子可能想要一个玉娘子那样的夫人。” 李德无言片刻:“我复阳的可能都比主子想要夫人的可能大。” 何穆很是不服:“主子只是憎恶敦伦之事,又不是断情绝爱。”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李德叹了口气:“倘若他真有那种想法就好了……” 州学的算学课安排得并不多,可经史却几乎日日都有,是以桓玉比裴太傅清闲许多。闲暇时,她或是如往年一般将金陵城逛个遍,或是同阿婵在院子里练武,或是干脆在讲堂里寻一张桌案一同听裴太傅讲经。 这时候,讲堂里的小郎君们脊背总会挺得更直些。 听着听着她便会出神,想起长安的阿爹阿娘和兄长,想起另一个世界明明不算老却已经两鬓斑白的爸爸妈妈以及已经去世了十多年的爷爷。 爷爷是大学的国学教授,和裴太傅很像,是个平日里有趣讲课时却很严格的老顽童。在桓玉很小的时候,他总爱让她坐在自己膝头,在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用温和的口吻给她讲或许她一辈子都无法见到的人与事。 在快要上手术台的前几天,爷爷拿了一本诗集给她读李白的《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 读到这里他停下,说:“等做完手术你也可以去楚山,去秦山,白云也会跟在你身后——因为我们家桓玉是天上来的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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