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用看异类的眼神看他,不时还有切切私语的议论。 “真奇怪,他手里拿的是书吗?” “哟,咱们厂里居然有识字的文化人,可真稀奇……” 这一代年轻人出生在最动乱的那十年,教育的缺席让大多数人文化水平都不高,江遇还是因为有个知青父亲给他启蒙才得以认识那么多字,而这和那些没能被带走的书,是那个和江遇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为数不多留给他的东西。 叽叽喳喳的冷嘲热讽传进江遇的耳中,将他从解释电解电容的文字中抽离出来。 江遇无奈的长出了一口气。 有些人不光自己浑浑噩噩的活着,还见不得任何一点向上的力量,仿佛黑暗的漩涡,伸出手不停拉扯着,只希望所有人都永远困在沼泽里共同挣扎。 在这一刻,江遇又无比的想念起周知意。 一直在努力向上、仿佛有无尽生命力的周知意。 —— 周知意似有察觉,连忙侧身朝旁边打了个喷嚏,没有喷溅到面前正在制作的布片上。 离她最近的那台缝纫机前的女人听到这震天响的喷嚏声,转头看着周知意开玩笑,“是不是有人想你了?” “更有可能是我感冒了。”周知意面不改色,丝毫无半点年轻女孩被调侃的羞涩。 女人无趣的撇撇嘴,嘀咕道,“咱们这儿没一个小姑娘是可爱的。” 南方佳人服装店的加工厂挂名在姚海林名下,厂房墙上悬挂的营业执照登记的名字也是海林制衣厂,厂子里除了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版师师傅戴向东之外,还有加上周知意一共七个缝纫女工,这就是整个制衣厂全部的人员构造。 坐在周知意旁边那台缝纫机前的女人叫黄秀敏,三十岁,有一个才七岁的儿子,每天除了做衣服外都在看乐子,毕竟就这么大的一个小制衣厂,居然能分成好几个派系,可不是有看头吗。 厂房里七台工业缝纫机呈两列摆放,从各人的座位也能看出来些门道。 坐在最前面一排右侧机器前的是胡素芬,就是钟玲本想让她带带周知意的老师傅;左侧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长相平凡的年轻女孩,名字叫张英,为人没什么主见,是所有人中最听胡素芬话的乖徒弟。 第二排坐着两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女孩,戴着个黑色波点发箍、半扎发散在肩头的又洋气又漂亮的女孩叫何萍,二十岁;旁边的是比她大三岁的方红梅,塌鼻梁、方下颌、皮肤黑,普普通通的长相,这样子的两人却是好朋友。 第三排就是周知意和黄秀敏。 坐在第四排落单的姜玉芝比周知意现在这具身体大一岁,她一个人坐在最后面,单薄的身形被工业缝纫机挡住大半,是整个服装厂存在感最低的人。她与其他人都相交泛泛,只专注在自己手头的活计上。 胡素芬因周知意一开始的突出表现对她不喜,连带着张英也不怎么和周知意来往;何萍对周知意也隐隐有种敌意,总是拉上方红梅在背后说她小话。 被这两方人针对的周知意,再加上啥也不掺合、只看乐子的黄秀敏和独行侠姜玉芝,七个人能划分出五个派别。 周知意对此很是无语,她既不理解何萍的敌意,也不理解就这么也就比井大点的制衣厂有什么拉帮结伙的必要,她就是个无情的打工人,只打算赚几个八十块、攒够做生意的本钱就走人。 虽然还身处冬天,除了黄秀敏、何萍和方红梅还在赶之前订单的两用衫外套,其他四人手头在做的衣服却已经是春装了。 制衣厂其实也是流水线工作,胡素芬和姜玉芝在做最难的西装领子和衣身前片,张英做袖子和衣身后片,最后交由周知意做口袋和拼合整件衣服。 张英正要在后衣片车缝上领唛,突然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搜寻老板的所在,果不其然在何萍对面看到了姚海林。 姚海林隔着缝纫机和何萍聊天,他正讲到兴起,说到自己当年是怎么靠一款尼龙衫发家的,却突然被人打断。 “老板,这领唛是不是搞错了?”张英把手里的一盒领唛往姚海林面前一送,“以前不都是用写着‘南方佳人’几个字的领唛吗?” “没错,”姚海林摆摆手,“以前是‘南方佳人’,以后是‘South Lady’。” 正踩缝纫机的周知意闻言嘴角微抖,还真是有够直译的。 姚海林见她表情有变化,立刻拖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向后挪了一排,来到周知意旁边坐下,热情的问她,“小周是不是觉得挺疑惑的?” 周知意懵懵的抬起头,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而且比起她,还站在那儿的张英明显更疑惑吧? 姚海林自顾自的说起来,“知道为什么让你们做西装吗?” 见周知意摇头,姚海林立刻喋喋不休道,“现在不管是大领导还是小领导,人人都一身西装,去年秋天就已经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我有预感,今年这衣服会像之前的绿装蓝衫一样,成为举国上下的热潮,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尽早抢占市场。” 周知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时候的人们虽然没有时尚触觉、不懂设计的重要性,但有敏锐的市场嗅觉,知道卖什么样的衣服是会受到大众喜爱。 姚海林见周知意附和,立刻更来劲了,“至于为什么换成英文领唛,知道一个词不?‘沾洋必贵’!等衣服做出来,放到店里,我让你们玲姐就当外国货卖,就算涨个20块、50块,都有人愿意买!这就叫‘沾洋必贵’……” 周知意在心中暗悔,她刚才点什么头啊…… 姚海林是周知意见过最热情的老板,比冯桂敏性格还要外向,他整天呆在工厂里也就是打打下手,裁个布、熨个衣服,更多时候是和人聊天。周知意招架不住这种热情,再加上她很讨厌在专心做事的时候旁边有人一直喋喋不休的说话,很影响她的效率,便学着姜玉芝的模样,从一入职就装内向。 不是有句话说的是,人在职场,人设是自己给的。 在海林制衣厂,她周知意就是一个社恐职场npc,做职场隐形人,默默无闻也不过多奉献,每天只做好手里的固定任务。 周知意接着不再给出一点反应,装她的木头美人。 姚海林说得口干舌燥,没再得到响应,只觉无趣,便又去找别人聊天去了。 见他终于走了,周知意立刻松了口气。这世界最烦人的除了打不死的蚊子,就是爱说教的男人。 后背被人戳了一下,周知意转头,是坐在后面的姜玉芝,她把做好的几件西装前片递过来。 周知意从善如流的接住,转身正要继续做,翻到领子部分看了又看,还是没忍住,又转回身去,“你要不要试试做到领子尖角位置时放根线,这样能更快更好的把驳领的尖角翻出来。” 女孩偏圆的眼眸因为惊讶而睁大,看着更像小鹿了。 周知意不由得声音放轻,拿起衣片,指着上面姜玉芝刚刚做的领子说,“我看你做的领子都不够尖,你就当我是强迫症犯了,看着难受,所以多提了一句。” 姜玉芝听不太懂她的话,但在意她刚刚说的事情,“你说放根线,是要怎么做?” 周知意这才发现这个寡言内向、小鹿似的女孩居然是很有反差感的清冷声线,她们明明一前一后坐在一块工作、甚至还住在同一个宿舍,这居然才是她们第一次有交流。 “就是——”周知意一时难以用言语讲清楚,便从自己的位置起身,搬着凳子走到后面姜玉芝的缝纫机旁,“你往旁边坐坐,我直接做给你看。” 姜玉芝默默挪了一下凳子,让出位置。 周知意顺着姜玉芝正在做的领片继续做,机针嗒嗒沿着裁片的形状行进,走到临近驳领尖角处,她停下,一边耐心给姜玉芝讲解道,“这里还差一针到达尖点的地方停下,抬起压脚,然后找一根线,塞进正面相对的布片间,怼到机针前。” 然后周知意又把缝纫机的压脚放下,小心的又压了一针,这才调转方向,再次抬起压脚,“你看,这样这根线就被固定到刚刚那一针的缝线间了。把这根线捋到一旁备用,接着就继续正常做就好。” 嗒嗒缝到底,利落的三针回车收尾,周知意剪断缝纫线,将做好的领子翻到正面,“看到刚刚留的这根线了吗?抓住它往外拽——” 不需要借助镊子捅半天,一个堪称完美的尖角领子就出现了。 姜玉芝不是什么笨人,她所有会的缝纫工艺都是胡素芬教的,现在她们两人都是负责做西装领子,偏偏胡素芬做得又快又好,姜玉芝却是要用更长的时间,做出来的效果也不尽如人意。她原本以为是自己技不如人,毕竟胡素芬都是做了二十多年衣服的老师傅了。 原来并不是自己差,而是有人刻意隐瞒了几个步骤,没有把所有会的技能倾囊教授。 周知意把做好的领子递给姜玉芝,“你之前做的就是少了这么几个步骤。” 姜玉芝手指拂过布料柔软的表面,看着周知意,她很是郑重的说,“谢谢。” 周知意不在意的摆摆手,“我也只是看不下去,你别嫌我多事就好。” 姜玉芝认真的摇摇头。 接下来厂房里只剩下缝纫机嗒嗒的声音,混合着姚海林时不时的说话声、女孩们被逗笑的清脆笑声,共同谱写出平淡的日常。 一天工作结束,周知意、姜玉芝和张英一起跟着黄秀敏去她家吃晚饭。有的人上班是缝纫女工,下班是托管班厨师。 制衣厂包住不包吃,像胡素芬、黄秀敏、版师戴向东这样有家有口的,都是回自己家吃饭睡觉;单身、住在宿舍里的女孩们只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黄秀敏便想出了包她们一日三餐的事情,反正她给一家子做饭也是做,再多几个人也就是多添点米、多炒些菜的事。 一个月只用交五块钱,就不用操心吃饭的事,周知意一个后来的人都欣然接受,更不用说在她之前入职的女孩们。只是除了两人,何萍和方红梅,她们两个从来没和其他人一块吃过饭。 在黄秀敏家吃过饭后,一个寡言内向的姜玉芝、一个和师傅同仇敌忾的张英、一个保持人设e人装i的周知意,三人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沉默回宿舍休息。 不知在外面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何萍和方红梅已经回来了。 服装厂提供的住宿其实也不过是在厂房里划出了一小块空间,隔出了个房间,里面摆着三张上下铺铁床。 何萍坐在靠窗的那个下铺,手里拿着小小一罐永芳牌珍珠膏往脸上抹,方红梅坐在一旁帮她举着红色的塑料镜子,一边伸手用小指舀了一点雪白的膏体抹到自己脸上。 白日里在工厂内巧笑倩兮的何萍此时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见周知意回来,很是刻意的翻了个白眼,放声说道,“我就说有的人很会耍心眼子,最会欲擒故纵这招,平日里装得一副木头样,只做出一点反应,就勾着人上赶着找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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