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一滴水珠要流过眉毛,流进她眼睛里,她也有所察觉,赶紧闭上眼。 谢流忱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搭在她的眼皮上,将那滴水抹开了。 他却没有拿开手,仍旧抚在她的眼皮之上,感受着手指下她眼珠轻微的颤动。 他的心也跟着极轻地颤了一下。 整个擦拭的过程,她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毫无抵触,堪称配合地由着他动作。 原来夫妻六年,即便彼此离心,却也会有难言的默契。 真是奇妙。 往后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处还很多,他们会越来越亲密。 谢流忱心生一种别样的满足,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脸。 他是这般想的,便也这么做了。 他捏了捏她下巴上的一点软肉,又恶劣地挠了挠她的喉咙。 方才还闭着眼的崔韵时忽然抖了一下,她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谢流忱回以无辜的表情。 崔韵时僵了片刻,脸上的神情逐渐转为自我怀疑。 谢流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必然以为他是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并没有作弄她的意思,她会觉得是她多心了。 崔韵时真是错看他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看着她不断变化的生动表情,胸腔里仿佛有一只小鸟在扇动翅膀,努力想要挣脱出来,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谢流忱侧开脸,不再看她,想随口说些什么,好让她不要注意到他的异样。 “夫人刚从外头回来吗?” “是,”崔韵时顿了顿,觉得自己只说一个字太敷衍了,“从兴昌伯府回来的。” “我见过他家五郎,在东山寺里,当时秋错花盛开,他带了未婚妻一同上山赏花,听说他们情意深笃,准备来年春日便成婚。” 崔韵时听着他说话,心里觉着说不上的奇怪,谢流忱居然这样随和地与她说别人的是非。 若是换作旁的夫妻这样谈天,自然是再寻常不过了,可这是谢流忱,他对别人的事也会有兴趣吗,他也会八卦别人的事吗? 他这个样子都不像他了。 谢流忱继续说:“夫人想去东山看花吗,秋错花一年开两季,春季是粉色,秋季开出的是白色花朵,我听陆盈章说,她妹妹与情郎去了一趟东山,回来时给她折了一枝秋错花,还带了几坛红苏酒。” 他说完,莫名笑了笑,又问一遍:“夫人,我们一同去东山吗?” 崔韵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她对秋错花和红苏酒都没有兴趣,只觉得谢流忱今日话异常的多:“不去瞧了,我不爱看花。” 谢流忱默了默,心道也 好,据他所知,李家五郎后来与未婚妻分道扬镳,秋错花还没开尽,他们便一刀两断。 这样不吉利的花,不赏也罢。 他这样劝着自己,可是理智根本无法被这套说辞说服。 他觑她神色,既无欢欣也不丧气,仿佛全副心神都在别处。 这非常不对劲,她在他面前永远都在表演,怎么会近乎明目张胆地走神。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他之前想错了。 她不是不再抵触他,而是在敷衍他。 他们此时在廊下来回踱步,边走边说着闲话。 谢流忱忽然站住脚,落后她几步,她也丝毫未觉,或者说不在意,她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 谢流忱望着她的背影,寒风夹着雨丝擦过他的面颊,带来连绵不断的痛感。 他看她一步、两步地走远,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他不再说话都没有发现。 芳洲原本站在一旁,不想搭理谢流忱。 可她见他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便看了一眼他的脸。 然后她就愣了愣。 谢流忱的表情有一瞬间太过可怕,崔韵时的紫衣被风吹得飘飞,映在他瞳孔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鬼火。 芳洲不得不问一句:“公子,你身体不适吗?” 谢流忱不语,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按捺住情绪,走向她,既然她把他忘在身后,他走到她身旁便是了,何必多想。 他伸出手,想要牵住她,这样她再走动时,就不会把他忘记了。 然而手指刚触上她衣袖上的一朵花,身后传来谢五娘的声音:“表嫂,我把东西拿来了!” 崔韵时立刻提起裙子走向谢五娘,谢流忱的手落了空,那朵柔软的花在他指尖转过。 他只触碰到它,短短一个眨眼的时间。 谢五娘从锦囊里拿出要送给崔韵时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小的玉雕,被雕刻成歪着脑袋翻肚皮的小狗模样。 谢五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崔韵时介绍,这是她自己雕的,所以有些拙陋。 之前她听崔韵时说,她曾养过一只爱撒娇的小狗,名唤阿角,阿角最喜欢趴在她腿上滚来滚去地翻肚皮让她摸。 所以她就用明仪郡主赠予的玉料雕出了这么一只。 崔韵时既惊喜又感动,捧着玉雕看了又看:“你的手艺真好,若不是你当年不在京城,年纪也小,我都要当你见过阿角。” 谢流忱默然地看着她对谢五娘好一番感谢,差一点就要抱着她亲一口的样子,心中恍惚。 原来她同旁人说话时,不会忘记对方的存在,自顾自走掉。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上的笑容。 这样生动的喜悦表情,是崔韵时平日在他面前装都装不真切的。 他看了许久,终于难以承受地转过脸。 他怎么会以为她要与他和好呢,她一定很讨厌他,很怨恨他。 如果她有机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很清楚这一点,不是么。 谢流忱努力想将这一切视作寻常,却只能一句一句地听着她和谢五娘说话。 那是与他说话时全然不同的语气。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跳在地上的琉璃珠,清脆得让他想要碾碎。 他忍耐着谢五娘,谢五娘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和崔韵时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谢流忱转过头盯着谢五娘,终于让谢五娘意识到她很多余,她说自己还有课业,得赶紧回去了。 崔韵时刚想叫她一起去松声院,晚上她们可以睡在一块。 趁她还没和离,还留在谢家的这段日子,她要多与谢澄言、谢五娘待在一起,将来她们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 不过课业也很要紧,她便没有再留谢五娘。 崔韵时一转身,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谢流忱。 不过无妨,总归没多久他们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就算她偶有那么一两回顾不上他,也算不了什么。 她对他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淡淡的红晕,那是无法掩饰的喜色。 与谢五娘说笑,她就能高兴至此吗。 谢流忱上前几步,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状似无事发生般地对她微笑:“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他撑开伞,拒绝了芳洲和行云要上来举伞的动作,对她们道:“你们留在此处,我会让人来给你们送伞,今日便不需你们服侍了。” 说完,他将伞遮到崔韵时头顶,用目光无声地示意她跟他走。 崔韵时进入他的伞下,他们并肩同行,绕过半个庭院后,谢流忱感觉得到,芳洲和行云的视线被阻断,再也看不见他们。 终于只剩他们二人,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了。 他抿起的嘴角微微松下来,但在看到崔韵时拿在手里的玉雕时又再度绷紧。 谢五娘真会送东西,崔韵时日日看着这只玉雕小狗,便日日要想起她是如何失去它的,连带着将他再怨上一遍。 谢流忱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此时却不免心虚,思索再三,轻声道:“我再寻一只与阿角一模一样的狗给你养可好,一定与它一般惹人疼爱。你有它做个伴,日子便不会无趣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崔韵时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呼吸停滞一瞬,跟着停下,两人却已隔开数步。 他将伞倾斜向她,遮挡纷落的雨。 谢流忱眼看着崔韵时双脚站定,却在他把伞倾过来时,她微微抬起下巴,是要躲避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的靠近的动作。 他睫毛轻颤,不发一言地将伞再推过去些,以免她才擦干的头发又被淋湿。 崔韵时毫无动容地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他有时候就会做些让人误解的事,仿佛他满怀善意,一心盼着她好似的。 可她不是第一日嫁给他,她早看透了他的薄情与虚伪。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几乎觉得她不能释怀的往事都可随时间逝去,她再也不必频频回首,为之伤心。 他却偏要在她高兴的时候提起这些事,还说什么送她一只一模一样的狗,仿佛这样就能一笔勾销。 可是她还记得自己如何恳求他都不能留下自己心爱的小狗时的心情,她也记得谢燕拾带走她的阿角时的笑容。 她明明知道她怎么求他都没有用,她的话哪里能越过他的妹妹,但她还是要求一求他,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一点希望都没有,阿角就会真的被带走。 她努力过了,可她没有留住阿角,也没有保住自己的尊严。 他们就这样随意处置她珍视的宝贝,还要怪她抱着东西不撒手的姿态太不稳重,不像个做主母的料子。 抢走她的东西,还要指责她不像样。 当年她眼眶浅,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蓄起眼泪。 现在她也没长进多少,可她至少知道记着这个仇。 有时候人记着一份怨,不是因为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能报复回去,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 她低头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因为她是天生的贱骨头,望一眼高高在上的他们就该赶紧认错。 现在他突然要送她一只和从前十分相似的狗。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恩怨两消,再无芥蒂吗? 那她可不可以把谢燕拾杀掉,然后再还给他一个和谢燕拾相像的女子当妹妹,他是不是也能与她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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