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王府里遇到的一个人。 那个训练者自小就感知不到任何疼痛。无论是被火烧,被针扎,亦或是被刀割开一指长的口子,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他可真是幸运无比,”当年的二公子曾说道,声音里还带着懒洋洋的余味,“对吧?” 那是当然,每个人都会这么想。新奇,羡慕,同时又有一种微妙的嫉妒——那个人永远也不需要因为世子的责罚而心惊胆战,不必忧虑自己被选中去试药后该如何熬过那段日子,更不用担心自己下一场比武该怎么办。 毕竟,他永远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倒下。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在练武场连三天都没撑过。 他依然记得当年的场景——四周一片漆黑,就像身处在不见月光的森林里,视线内除了那个人之外,就只剩下一道道模糊闪动的阴影。而那个人就像是被捅了数道口子的米袋一样,血从那些破洞里大股涌出,滴滴答答地从比武台边缘坠下。 周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寂静。 那个人就瘫靠在他面前,徒劳地捂着其中一处伤口。他再次试图起身,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终于,那孩子放弃了挣扎,动作迟缓地仰起头,没有任何垂死之际的不甘,只是困惑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就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抛弃了自己,变得支离破碎。而那孩子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仅仅是:“……你刚刚看到了吗?这简直太古怪了。” 那究竟是天分还是诅咒? 训练者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放弃去扳动绞住脖颈的手臂,而是颤抖地探向腰侧,握紧匕首。 “……嘘,嘘……” 宴离淮逐渐收紧手臂,安抚地说:“别这么做,那只会让你更痛苦。你还有力气抽刀杀我吗?现在……” 训练者什么都听不见了。 咚。咚。咚。 宴离淮慢慢松开手,放下训练者,他的嘴微微张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像是还在说些什么。宴离淮站起身,瞥了眼手臂崩开的伤口。 “……坚持了这么久,我不能什么都得不到。” 宴离淮低声重复着那训练者刚刚说过的话,不含任何意义的轻缓,沙哑,难以捉摸。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走过训练者,拿起窗边的剑,拉开房门。 。 宴知洲推开了房门。 阳光从大开的窗户洒进屋内,照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尸体,其中几人直到临死前还紧握着剑,以至那种抗争和愤恨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他们的脸上,在落日的铺照下,显得格外凄美而壮烈。 宴知洲脱下狐裘,随手搭放在椅背上,然后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 外面依旧喧嚣无比——尽管这种喧嚣指的是悲惨的喊叫和狼群狂躁的长嗥。如今这声音里又增添了一些新的趣味,比如楼下木板被撞得碎裂的响声,比如徘徊在楼梯边缘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其中还掺带着盲目而充满希望的讨论声,以及绝望中只能接受现实的哭诉声。 它们和另一种坦然、平静的言语声交融在一起,如同一团迷雾般朦胧不清,又如一曲乐律般让人陶醉。 宴知洲曾想过无数次这种场景。混乱,绝望,奔逃。就像数十年前在山崖上的那个夜晚。 解决掉那些行刺母亲的人之后,他曾拼命地想要忘记那段回忆。无论是逃避也好,寻求解脱也罢,他只是想要忘记这一切,仅仅如此。就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只要报仇了,这段痛苦就结束了,你可以由此摆脱噩梦,开始新的生活。 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夜所发生的一切一直缠绕着他,如影随形。它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又如同蛇一般盘踞在内心里。那东西把他当成了安乐窝,时不时吐着危险的信子,提醒他它还在这儿,暂时还不打算离开。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皇都的赌坊里有大把这种人,一场致命的变故毁掉了一切,就仿佛曾经的生活就像是美好的梦境一样,直到某一天,啪地一声,梦境崩塌,一双手把你拉回到了最黑暗的地狱,你的余生都将被痛苦和怒火填满。 他不想成为那种人,而与此同时,盘踞在内心的毒蛇终于张开了口,用他自己的声音诱惑地说:“那就不要止步于此。” 宴知洲轻笑了笑,打开酒坛,倒了一碗酒。外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烈。 不要止步于此。 真正的敌人到底是谁呢? 是那些收钱办事的乌洛部人?是那个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却又转头来算计他的家伙?还是那个失去了当时唯一的孩子,却也因此稳坐皇位的帝王? 他究竟是想要复仇,还是想要得到救赎呢? 大概两者都有,又或者说,两者都不尽然。他只是想摆脱那种感觉,那种每日被噩梦一点点侵蚀的痛苦。 那时的他认为,只要他尽全力去做,只要他跑得够快,那些痛苦就永远也不会彻底吞噬他。 “……我尽全力做到了最好,不是吗?” 宴知洲把酒碗轻轻推向桌对面,说道。 这是他找到的方法,效果也尤为显著。 他坐在看台上,看着练武场上那些血肉横飞的画面,听着刀锋在相撞的下一刻划开**的细微声响,当他闭上双眼时,脑海里同样重演着数十年前的那场惨剧,脚步声、喊杀声、鬣狗如同婴儿般的叫声。但他却不再感到任何恐惧,也不再感到彷徨、无能为力,就连那种莫名的孤独也一并跟着消失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日日夜夜被噩梦袭扰,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挣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向虚无的苍天去乞求怜悯的孩子了。 宴知洲重新倒了一碗酒。外面的墙角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 他慢慢闭上眼睛。黑暗降临的同时,周围那些混乱的声音也如同浪涛般席卷而至,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岸边,又如同沉在水里,浪花冰冷地刺激着他的感官,却也为他带来了尘封已久的愉悦、平和。 他由此构想着那幅他用尽一生而去描绘的画卷:鲜血淋漓的墙壁,断肢残骸代替了角落里堆叠的柴木,那皇宫已然成了血肉填筑的坟场,当那个皇帝抱着所爱之人颤抖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宴知洲听到了楼下住客嚎啕大哭的声音。 没有所想的那般壮烈,却也足够美妙。宴离淮以为这是阻止他的唯一方法,却不知道这座客栈此时此刻正上演着他曾构想的一切。足够讽刺,不是吗? 他听见了内心的毒蛇问:“你究竟是想要复仇,还是想摆脱那段痛苦?” 宴知洲笑了起来。他抬起酒碗,袖管微微下滑,露出了手腕上的针眼。 它是如此明显,毒素正以针眼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它柔滑地融进血液,如同花般绽放,同时却又腐蚀着一切。蔓延而过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干皱、发黑,就像暮年老人的手一样。 他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他亲手制作出来的失败品。他见过太多人因它而死,死相足够惨烈,也足够震慑。 他也曾惊讶于它的毒性,如此冰冷,如此凌厉,它漠然而毫不留情地摧毁着一切,亦如它被创造出来的另一种目的。而正是这种浑然天成的冷漠,让它如此令人着迷,美得惊心动魄。他因此曾流露出过良久未出现的顾虑……一丝害怕? 他突然想到了叶星。 “……至少,”宴知洲喝了一口酒,语气依旧平和:“遗憾的不会是我。” “你真该下地狱。” 门口传来一声颤弱的骂声。宴知洲没有转头,他能听出那是图坤的声音,说出那几个字似乎已经耗尽了他仅有的力气。如今他们就站在房门边,却不敢踏进这里,哪怕他们知道他身上没带任何刀剑。 宴知洲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他看向桌对面,一道模糊的身影似乎正坐在那里。 阳光下,那影子的轮廓泛着温暖的光芒,继而变得高大,威严,永远束着端庄的发髻,一如他的母亲。接着又变得更加纤细,瘦弱,却不显半分病态,留着微卷的编发,垂在肩上,就像那个乌洛部的神女。 最终,影子逐渐变小,肩颈消瘦而挺直,披散着黑发,轮廓也越发鲜明。宴知洲能看到那孩子身上被血染脏的衣服,手臂被剐蹭后血淋淋的伤口。当他看到他双眼里那颤动的篝火和倒在沙石群附近的女人时,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恐惧,以及隐隐燃起的怒火。 宴知洲望着那孩子的眼睛,再次端起酒碗,笑着说:“我早就在地狱里了。” 楼下再次传来木板被撞裂的声响。下一瞬,那堆木椅轰然倒塌的声音接踵而至。住客们霎时发出颤抖的尖叫。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尸狼几乎近在咫尺的嗥叫。
第205章 205 “……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的。” 秦左扶着重伤的图坤, 迈着木阶往楼上走——尽管很吃力,但他已经用上了这辈子从没有过的速度。 楼下那些尸狼还在疯狂撞击着出现裂痕的窗棂。 其中几扇窗已经成了它们踏进这里的入口。但好在那些尸狼的体型足够大,它们在冲击时前半身卡在了窗棂和木板破裂后留下的缝洞里, 寸步难行, 只能发出几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嚎叫。 然而不妙的是,在那些大块头被卡住之前,已经有几只体型稍小的尸狼闯进来了。此刻,它们正试图在一堆杂乱的桌椅之间寻找梦寐以求的食物。但那里只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其他住客早在这之前就跑到楼上了。 它们嗅闻起来, 继续向前,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垂着脑袋的可怜人。 阳光并没有直接照到那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阴影就像是冬眠动物般柔软地蜷缩在那里, 挡住了那些人。但秦左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遍体鳞伤,或许还身中狼毒, 那副支撑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可挽回地走向破败,而血液却依旧鲜活地从他们的左胸、脖子上的伤口淌出。 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逃跑的力气了, 如今他们唯一能选择的, 就只有以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尸狼迈步走近他们。 秦左在转弯时仓促地收回目光。时至于此,他已经学会了克制住自己不再去看那些意料中的残忍画面。急促的呼吸声填满了周围的空气, 试图挡住想要传进耳朵的啃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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