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安知道江辞宁心底其实不愿幼安有事,派人往沧州寻去。 有人照拂,至少她过得不会太艰难。 已至夤夜。 下了一天的大雪终于停了。 屋里烧着炭盆,时有火花炸裂的声音响起。 谢尘安躺在榻上,唇色泛着苍白。 江辞宁静坐一旁,看大夫为他施针。 谢尘安睁着双眼,眼睫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他的瞳孔黢黑一团,像是天地间所有的光撞到此处都湮灭。 大夫缓缓收针,叹道:“公子的眼疾,老夫已经尽力了,还希望顾老尽快赶到。” 归寒将大夫送走。 谢尘安撑着床榻缓缓起身:“辞宁,你在么。” 江辞宁没有出声,扶着他坐起来。 她见谢尘安唇角发干,折身想去倒茶。 哪知才刚刚走出去一步,便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 满身药香侵袭而来。 谢尘安贴着她的背,声线清冷:“不要走。” 江辞宁听出他尾音里的颤抖,缓缓转身,手掌最终轻轻落在了他的发上。 她说:“我不走,我只是想去帮你倒杯茶。” 谢尘安摇头:“我不渴。” 江辞宁只好顺着他的力度坐到床沿:“顾老是谁?他能医好你的眼睛吗?” 谢尘安背脊绷直,垂着眼一点点将有关顾老的事都说了一遍。 江辞宁听罢,惊愕之余,心中了然。 这样的神医,也难怪能帮着谢尘安改换容貌,彻底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出现。 江辞宁有些好奇:“若是没有他的干扰,谢先生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谢尘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我命人去取一副先帝的画像来。” “我在年少之时,长得和先帝很像。” “但后来顾老以秘术出手干预,我的容貌便渐渐有了变化。” 他们现在就在嘉德殿中,宫人很快取来了先帝的画像。 江辞宁的目光落在那副画像上。 说来神奇,分明谢尘安的五官眉眼和先帝有相似之处, 但却因为一些细微的变化,导致两个人面容迥异。 江辞宁满足了好奇心,喃喃:“谢先生现在更好看。” 先帝亦是容貌非凡,但多了一分阴鸷。 谢尘安却似枝头细雪,清冷出尘。 谢尘安听到江辞宁的话,眼睫颤抖,他微微扬起脸,似是懵懂孩童求问:“是么。” 他得寸进尺,大掌缠上江辞宁的手,手指如同灵巧的蛇,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扣住。 “辞宁,从我们重逢开始,你都没问过我,为什么要瞒你。” 江辞宁指尖微颤。 谢尘安的手缠得太紧,叫江辞宁几乎有些吃痛。 她别开眼睛:“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谢尘安用那双失神的眼睛凝视着她:“对不起,辞宁。”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声音清冷:“我有一个故事想讲,若是愿意,辞宁能陪我听完吗。” 江辞宁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少年帝王,不经意间发现了嫡母并非生母,并且生母是被嫡母活生生虐杀至死的。 更可怕的是,因为自己肖似父皇的长相,嫡母对他产生了阴暗龌龊的心思。 在嫡母欲盖弥彰往他床榻上塞女人那一夜,少年帝王以极为惨烈的方式划破了自己脸,从此带上面具,不再以真容示人。 后来的故事,她便知道了。 少年帝王为了摆脱嫡母及她背后权势的掣肘,铤而走险找到一个替身,蛰伏了漫长的十年之后,终于彻底铲除了嫡母一家。 不知窗外是何时开始落雪的。 雪花在暗夜中彷徨飘舞,灯花无人剪,泼落谢尘安满袖招展昏黄。 他声音很淡,淡到仿佛在说一个无关之人的故事。 “……萧这个姓氏,害死了他的至亲,亦成了他挣扎二十载不得摆脱的桎梏。” “为达目的,他宁愿成为一个手染无数罪孽的恶人。” “辞宁,这样的人,不配和你在一起。” 他终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无人回答。 谢尘安的身子慢慢绷紧,他竭力平复着呼吸,眼睫半敛,不想叫江辞宁看到他的溃不成军。 许久之后,才有一声微哽响起:“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 谢尘安表情微僵。 江辞宁带着哭音说:“你便是你,萧珩也好,谢尘安也好,不都是你么?” 谢尘安垂在膝头的手轻轻颤抖。 “我曾对你说过,看一个人要用心,我从不觉得萧珩是十恶不赦之人。” “哪怕他是……” 盈满眼眶的泪水终于滚落:“我也愿意陪他下十八层地狱。” “要火烧还是刀剐,自有阎王判定。” “因为……” 江辞宁在这一刻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喃喃:“我喜欢的是谢先生……也是萧珩。” 下一刻,江辞宁被人揽入怀中。 在滚烫的泪落在她脖颈的时刻,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从很久以前开始。” 顾老抵达那一天,萧翊递来了一封信。 江辞宁展信读给谢尘安听。 他说大齐亡国,南边一片混乱,他会代兄长理平一应事务。 信的最后,他仿佛提前知道会是江辞宁来念这封信。 他用平淡的笔调对她说抱歉。 江辞宁合上信,看向窗外。 她已经从谢尘安口中得知,萧翊病魔缠身多年,如今本该继续静养,却急着动身远下南边。 谢尘安沉默片刻,道:“此后你不会再见到他。” 江辞宁却摇头:“我不恨他。” 她回眸看谢尘安:“在你最艰难的日子,是他同你相互扶持,一路走来,后来他做的那些事情……” “也只不过是为了你。” 江辞宁说:“若我是他,我也保不齐会厌恶自己。” 谢尘安握住她的手:“我从来没有因为你强迫自己改变什么。” “辞宁,我早已厌倦了满心算计的日子。” “余生能与你厮守,便是所求。” 江辞宁笑着轻轻靠在他肩头:“嗯。” 大燕的春日来得快。 冰雪消融,墙角老树抽出了嫩芽。 可谢尘安的眼睛却迟迟没有起色。 顾老施针的时间越来越长,院中堆叠的药渣一层层,和泥土混为一个颜色。 谢尘安变得越来越沉默,就连江辞宁陪他说话,他都会走神。 江辞宁心中担忧,也跟着清减下来。 一日谢尘安握住她的手腕,轻轻说了句:“辞宁,你瘦了。” 江辞宁笑着说:“大抵快开春了,胃口没那么好。” 谢尘安没说话。 顾老敲响房门:“公子,老夫来为你施针。” 施完针后,谢尘安陷入昏睡。 顾老擦了一把汗,推开房门。 见江辞宁候在外面,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说:“姑娘现在可方便,老夫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江辞宁瞥了一眼紧紧闭的房门,道:“顾老这边来。” 片刻之后,他们换到假山背后。 顾老叹道:“老夫知道这话有些冒犯了。” “顾老但说无妨。” 他沉吟片刻,才道:“公子积郁在心,又夜不能眠,长此以往,恐怕对颅内淤血消散不利。” 江辞宁愣了下,积郁在心或许是因为担忧眼睛,但夜不能眠? 她不是日日都陪着谢尘安用完药睡着后才离开吗? 她正疑惑,顾老又说:“姑娘有所不知,公子的确是有不眠之症。” “据老夫推测,很可能是姑娘离去之后,公子便无法入睡,日日如此。” 一道声音横插而入:“江姑娘,顾老,恕属下插嘴。” 两人闻声看去,是归寒。 “公子每晚都只能在姑娘还在的时候浅浅睡一会儿,姑娘一旦离开,公子便会立刻转醒。” “并且……” 他似是难以启齿:“并且公子会一遍遍地问,姑娘还在不在你的房间。” “白日里亦是如此,姑娘只要不在公子身边,公子便会反复询问,姑娘在哪里,在做什么,会不会回来……” 他声音有些哽咽:“公子是怕姑娘……离开。” 江辞宁愣住,她下意识摇头:“可是我已经同他说清楚了的,我不会离开,我……哪也不会去的。” 归寒沉默片刻,终是咬牙道:“余记点心铺……是姑娘的舅家所开。” “离开皇宫的密道……姑娘也知道线路。” 归寒跪了下来:“公子很久之前就知道,姑娘给自己备下了许多条退路,如今情形,公子又如何敢安心入睡?” 起风了,枝头细雪被清风拂落,碎雪在衣领处化开,寒意入骨。 江辞宁忽然转身,大步朝着谢尘安的房间走去。 施针后,谢尘安总会昏沉许久。 只是他没同任何人说过,昏沉之中,后脑处会生出犹如万蚁啃食的痛感。 叫他连酣眠都不能。 意识一片混沌中,谢尘安忽然觉察到有柔软的触感在齿边辗转。 药味苦涩,唇边却有清甜之味。 那是他曾经尝过的味道。 世间最甘美的琼浆亦不能比。 谢尘安下意识迎合。 唇齿交缠间,谢尘安迷迷糊糊转醒。 下一刻,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住。 耳边有女子凌乱的呼吸。 谢尘安下意识想将人推开,却在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僵住。 “……辞宁?” 江辞宁埋头靠在他肩膀上,闷闷应答:“嗯。” 谢尘安察觉到她就卧在自己身边,原本宽敞的床榻现下拥挤不堪。 他有些僵硬:“对不住,方才我……” 江辞宁紧紧环住他的腰,认真说:“谢先生,我们成婚吧。” “就今晚。” 江辞宁感觉到怀中之人一点点变得僵硬。 片刻后,他抽出一只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辞宁……” 江辞宁打断他,声音已然带上哭腔:“是我不好,是我一直在偷偷筹谋退路。” 她察觉到他停顿的呼吸,连忙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唇:“不要问是谁同我说的,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轻轻凑到他脖颈边,一字一句道:“谢尘安,从今往后,我的退路就是你。” “……你可愿意?” 谢尘安的手臂猛然收紧,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 天地静谧的时刻,江辞宁听到他说:“辞宁,十日后是十五,月圆人圆,那一天我们成婚,可好?” 江辞宁用力拥住他,眼角滚下泪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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