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张贤妃抚了下她的脸庞,施施眼底的青影还未褪去,看着有些虚弱,“别仗着年轻就糟蹋身子老了以后再想调养就难了。” 张贤妃的口吻很温和,像是母亲般嘱咐着她。 施施认真地应是,她看着张贤妃眼尾的细纹,心中倏然有些酸涩,她总觉得姨姨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现今她的脸上也生出皱纹了。 “您也一定要好好调养。”她握住张贤妃的手轻声说道,“您若是想念我了,直接遣人向府里送个信就成我这几日都很有空闲的。” 张贤妃温柔地说好,她起身将施施送到了前殿。 李鄢也一并离开了宫室,他那袭白衣明丽如乍然出鞘的剑光,生生为泛着淡淡药气的晦暗宫殿添上了一抹亮色。 到殿前时,他熟稔地牵起施施的手。 她的手拢在袖中,被剥出牵过时颤动了一下,白皙纤细的手腕也露了出来,腕骨凸起处点缀着少许梅花般的红痕,并不显眼,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张贤妃的脸色却霎时难看起来。 那绝不是意外磕碰的痕印。 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她紧锁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张贤妃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凌厉之气,她重重地将杯盏放在桌案上。 嬷嬷在侧旁小心地说道:“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雍王殿下先前待谢家一直有偏见,眼下愿意同施施姑娘亲近也是好事。” 地上的瓷器碎片早已被清理干净,一个崭新的花瓶被内侍妥帖地搁在原处,连内里盛放的高大花束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张贤妃的目光凝滞在那只花瓶上,她喃喃地说道:“我是盼着他能待施施好些,可我从没想过他是这么护着施施的——” 她的语调上扬,强忍着脾气才没将更难听的词说出。 想起施施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她就觉着心中有一处像被刀绞着似的。 嬷嬷斟酌着说道:“娘娘莫慌,施施姑娘已经及笄,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兴许她亦是倾慕雍王殿下呢……” “倾慕”张贤妃的眉头蹙得更紧,“李鄢长她足足一轮!” “施施还那么小她能懂什么”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面容有些*哀戚,“他稍稍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将她哄骗过去。” 张贤妃越想,对李鄢的不信任就越加深重。 她并不后悔与李鄢的那个交易,只是深深地悔恨让他们二人相识。 “也怪我,若是当年我能将她接进宫里抚养,也不会如此。”她用力地扣住软椅的扶手,手上的青筋凸起,“谢观昀连长子都能弃之不顾,何况她一个没有母亲爱护的姑娘,他虽与李鄢不对付,但也绝不会为她去得罪李鄢。” 张贤妃的神情愈加阴郁,她压低声音道:“我这是毁了她呀——” 外间不是何时变得阴沉起来,黑云压城,连蝉鸣声都寂静了许多,轰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昭示着暴雨的将至。 施施到家时雨还未落,她提着裙摆快步进了院中,绿绮已经撑着伞出来接她了。 “方才还是艳阳天,怎么突然就要下雨”她脱下长裙,顺势用脚蹬着将绫袜褪去,披着轻薄的外衫就向净房里走去。 绿绮无奈地将她的长裙和绫袜拾起,“姑娘,夏天就是这样,您若是再回得稍晚些,只怕就要被淋到了。” 施施踩着木屐,脚踝细瘦苍白,骨节精致如玉石雕琢。 宫殿燥热,她又披着李鄢的大氅,内衣几乎被薄汗浸透,身上黏腻湿滑,很是难受。 直到沐浴完毕换上寝衣,施施才觉得那股黏腻之感彻底消去,她简单地用了些鱼肉就睡下了。 外间狂风大作雷声滚滚,但就是迟迟不曾落雨。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已经到了深夜,只有云层飘动时方才露出些细弱的辉光。 绿绮将窗子和帘子放下,然后将施施放在桌案上的书稍微收整了一下。 施施喜欢倚在床边的软椅上看书,原本用来吃甜食的小桌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几本书册摊开堆在一起,书签多得快要掉出来,旁边还放着几张纸页,写了许多纷乱的句子像是摘抄出来的内容。 姑娘琴棋书画没一样偏爱的,唯独喜欢看些杂书,但也没有这般执着。 自从拿到那本《天明集》后,她方才燃起了极高的热情。 这是很好的事,施施往日的生活枯燥,也就只有跟着开蒙先生朱策读书的那几年有些趣味,可一想到这书是齐王赠予,绿绮就有些忧心。 齐王在诸王中是极显眼的一个人,他生得俊美,又风流倜傥,偏偏待人亲和,连对婆子嬷嬷们都格外温柔。 最最要紧的是,他除却一位早就病逝的未婚妻外至今未有婚配。 因此即便常常有轶闻传出,他仍是京中许多闺阁少女的梦里情郎,这样一个人想要借机靠近施施可太容易了…… 不过这些事她忧心也无用,那位雍王殿下才应当多留意。 说起来,施施与他相识好像也是因为一次意外的遇刺。 绿绮的手微微一顿,她揉了揉眉心。 正当她准备将新沏好的茶放在矮几上时,施施突然从梦魇中急促地醒了过来,她的额前尽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发青,可唇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带着几分妖异的美。 “姑娘,做噩梦了吗”绿绮快步走了过来。 施施的手仍拽着纱帐,她喘着气说道:“窗、窗子……” 内室有些昏暗,绿绮急忙将帘子卷起,又将木窗撑开,外间仍是一片昏暗景象,于是她顺便将灯也点上了。 施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额前的冷汗,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匆忙地用炭笔在纸上写下些什么,然后又将桌案上放着的几本书翻来翻去。 冷风将她披散着的长发吹得飞扬,施施却全然没有在意外间,她凝神认真地翻阅着书册,用手指轻点在一行行小字上。 绿绮给她倒了杯热茶,悉心地喂施施喝下,而后取来发带和帕子先将她的长发束起,再用浸水的软帕细细地擦拭过她的脸庞。 “您梦见什么了”绿绮轻声问道。 施施仰起头,她黑白分明的杏眸中透着几分狂热,看起来灵动鲜活到了极致。 “我梦见天祐末年的事了。”她梦呓般说道,“长安大乱,诸王混战,到处都是杀戮,护城河都染成了血红色。” 梦魇中的情景栩栩如生,和她曾经在宫人口中听闻的屠戮景象渐渐重叠。 即便阖上眼,她的脑海中依然能够浮现出那阿鼻地狱般的疯癫画面。 施施又喝了些水,片刻后她像是陡然惊醒,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她柔美的面容泛着飞扬的神采,“谢贽是故意模糊了时间,长安的那场大乱不是发生在正月,而是十二月。” “那则诗谣说‘草木萌牙,长安杀’,正史沿用了他的许多载记,因此也将祸乱发生的时日推断为正月。”她缓声说道,“然而著者却忘记了,在《荆楚岁时记》里还有‘腊鼓鸣,春草生’的谚语——”* 说完以后,施施直接躺倒在了软毯上。 解决一个困扰在心中多日的难题,尽管刚刚做过噩梦,她的心情还是好转了起来,就像是亲手拨开层层乌云,见到灿烂耀眼的灼日一般。 肺腑间蔓延着的是一种澎湃的满足与炽热,大抵孔夫子所言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这样的心情。 “我要给朱策先生写封信。”施施又坐了起来,她咬住笔头,琢磨着怎样下笔。 却不想她刚刚将信写好,懒洋洋地窝在软椅里发呆,父亲那边就有女使过来了。 施施不情不愿地更衣梳发,吃了盅甜羹后方才准备出门。 青萝给她挑了一支银簪,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姑娘知道吗这支簪子颇有情调,上面的纹路是青竹与木牍。” “您这样用心学问没准将来也要留名史册。”青萝笑着说道,“狠狠地打一打那些酒囊饭袋们的脸面。” 施施失笑地看向青萝,三人又说了些话她才走出院落。 外间仍是一片昏黑,狂风不知刮了多久,天空轰隆隆地作响,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涤净天地的暴雨。 小侍女提着灯,带着施施向谢观昀的书阁走去。 他的书阁旁栽种着许多竹子风一吹就会沙沙作响,现下竹叶凋零殆尽,还未落到地上就会冷风卷起。 她缓步走进书阁中,谢观昀难得没有醉心文书,正在摆弄着茶具。 施施一进去就闻嗅到了花茶的香气,甘甜清香,意蕴深远。 她连着来了几回后也不像伊始时那般无措,问候过后就在圆椅上落座。 谢观昀屈起指骨,将小巧精致的茶盏推到她的面前。 “尝尝。”他低声道。 施施也没有推辞,直接接了过来,花茶清甜,半分苦涩也没有也不知是用怎样的工艺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连四肢百骸都渐渐泛起甜意来。 她觉得熟悉,似乎不久前也喝过类似的茶,但一时之间又没想起是什么。 喝完以后施施将茶盏放下,她脑中仍有些亢奋,想要回去将《天明集》再好好地看一遍,谢观昀却像是有话要长说的意思。 书阁外冷风仍在呼啸,不像是夏日,反倒是像是深冬时才会有的猎猎声响。 谢观昀的双手交扣在一起,他轻声说道:“你和李鄢,现今怎样了” 施施愣怔了片刻,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他不是一向都懒得管她的事吗她的心几乎是本能地提了起来。 “发乎情,止乎礼。”她轻声说道。 施施缓缓地抬起头,静默地看向谢观昀,她的容颜柔美,眸中却凝着些坚定。 谢观昀像是放松了些,他低声道:“那很好。” 施施不觉得他话语里存有丝毫的赞赏和欣然,对他来说她就和账目上一笔笔流通的钱财没有任何区别,是可以被做以交换的珍贵事物。 谢观昀缓声说道:“你今早入了宫,应当知晓那位萧婕妤小产了。” 她睁大眼睛,她并不知道的—— “陛下许多年不曾有过子嗣,因此很看重这个孩子特意封闭了消息。”他低声说道,“贤妃也不是有意要如此,时局混乱,容不得这孩子降世。” 施施更加讶然,姨姨竟然也会做这种事吗 窗外的风声愈加狂烈,霹雳般的雷声让她生起了将耳朵掩上的冲动。 谢观昀拨动了一下茶盏,继续说道:“陛下震怒过后已经清醒了下来,连带对楚王的温情也渐渐回升。” 施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她甚至不明白张贤妃的事怎么和楚王扯上关系了,她的心不断地往深水中坠,下意识地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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