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久了的指骨有些僵硬,就像是浸在雪里许久后乍然抽出,热意如利刺般洗涤着她的指尖。 宴客的地方设在麟德殿,因是皇帝家宴,人并不是很多但热闹程度仍是非凡。 宴会尚未开始歌声便已传出,殿内歌舞升平,殿外还有军士的表演,似乎是神武军。 施施兴致不高,一直在吃瓷盘里的冰酪。 她坐的位置很适合观景,但她思绪繁重,连头都不想抬。 直到明昭郡主过来寻她时施施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你知道吗今日虚玄道长也来了。”明昭郡主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 施施思索片刻,也没想起他是谁,皇帝崇道,养了许多道士,长安内外的道观如雨后新笋般越建越多 她疑惑地问道:“他很有名吗” “我小的时候很有名不过他离开京城很多年了。”明昭郡主盘算着年月,“他喜欢云游四方,在陛下潜邸时就很受宠信。” 施施执着汤匙,舀了一大勺冰酪送进嘴里。 “那真是厉害。”她含糊地说道。 明昭郡主揉了揉她的头发,继续说道:“据说他还通医术,善炼丹。” 施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因此没有多想,她眺望着殿外铮铮的剑舞声,倏然想起李鄢舞剑时的姿态,不由地失神片刻。 正在她愣神时那位声名显赫的虚玄道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殿中 明昭郡主悄悄地给她指了下,“那个头戴上清芙蓉冠的人就是虚玄道长。” 施施瞳孔紧缩,她震惊地看向那步履缓缓的道士。 她在梦魇里见过他! 只不过那时他做的是随扈打扮,就跟在李鄢的身旁,她那时刚刚从太孙的魔爪下逃开,满心满眼都是救下她的李鄢,对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印象。 施施唯独记住了这个人,因为他有一只眼是瞎的—— 他生得很寻常,纵然扮相尊贵,也叫人极容易忽视,属于放在人海里就会融进去的那类人,只有右眼色泽浅而妖异,在晦暗处极明显。 李鄢身边的人时常轮换,但她再没有见过他。 原来他真的是存在过的人。 施施虚握着的拳渐渐攥紧,这样看来,她的梦魇绝不是光怪陆离的幻梦,而就是原本的未来。 她脑中的所有犹疑在此刻都落到实处,近半年来的挣扎全都告竭。 她没有得癔症,没有疯魔,她找到证据了。 如果这不是皇帝的寿宴,施施定然要将他拦下来,尽管在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 明昭郡主看向她,低声问道:“施施,怎么了” 施施竭力平复吐息,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我好像见过他。” “见过虚玄道长”明昭郡主惊讶地说道,“他十年前就离京了呀。” 施施放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唇角,低垂着眉眼说道:“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还以为是十岁生辰时见过的那位道长。” 明昭郡主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你或许是记成玄虚道长了。” 本朝道士极多但好听的道号用来用去就那几个因此常常容易混淆。 施施凝神看向虚玄道长,她揉了揉眉心,暗自想到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治好李鄢眼疾的人呢 不对,他若是有这等神通,他怎么不先治好自己 不过施施心中的好奇还是尽数涌了上来,她或许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答案。 她没法知道李鄢如何成为现今的模样,但至少她可以知道他为何变成梦魇中的那个他。 她飞快地思考着,突然来了主意。 “殿里有些热,”施施缓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郡主。” 明昭郡主本想陪她一起,却在半道遇见了一位姨母,那位公主似是许久没有见过她,高兴地捧住她的脸:“哎呀呀,明昭都这样大了。” 明昭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容色张扬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 施施失笑地看向她们二人,友善地说道:“那我先不打扰公主与郡主叙旧啦。” 她步履轻盈地走出殿,果然在前庭瞧见几个小道士,服饰与虚玄道长颇为相像,袖口的流云纹路更是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他一起来的人。 施施请了位小宫女陪着自己,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到他们几人的侧旁,边竖耳倾听,边假意向小宫女问询:“方才舞剑的那位郎官是金吾卫的吗” “是、是的。”小宫女磕磕绊绊地答道,“听人说,还未有婚配。” 她脸色微红,说起那位郎官后言辞却渐渐流畅起来,就好像今日已有许多人这样问过她一般。 小道士常年被拘在道观里,到底还是孩子心性,闻言便转过头来。 瞧见施施的容色后,有个圆脸道士连手里的瓜子都没拿稳,尴尬地张大嘴巴将手吃了进去 她歪着头,也装出孩子的样子,故作天真地问道:“你们是何处来的道士呀衣着好新鲜。” 个高的小道士挠了挠头,认真地答道:“我们是跟着虚玄道长的,这道袍的纹绣是道长请一位柔然大画师专门绘制的。” 柔然施施心中一跳,他莫非是从凉州那边回来的 她正想多问几句,便听见有人高声唤她。 周衍大步向她走了过来,扬声说道:“施施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施施愣怔地看向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才舞剑的那位金吾卫郎官,原本放松的心弦又紧绷起来。 李鄢会不会已经知道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 这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夜晚风寒,姑娘千万小心。”周衍温和地笑道,“若是着凉可就不好了。” 施施点点头,轻声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她的神情微动却连招呼都没向那几个小道士打,就拢袖离开,仿佛自己是个很冷漠的人。 只是那姿态看起来有些赌气。 周衍快步追了上去他轻叹一声:“施施姑娘,您慢些——” 他明明还是个青年人,语调却老气横秋的,比李鄢还像她的长辈。 施施停下步子,对上他的视线,故意地说道:“再慢些,七叔要等急了。” 周衍急忙说道:“您多想了,殿下还在陛下身边呢。” “哦”施施眼睛微亮,试探着问道,“那你能让他不知道刚才的事吗” 周衍愣了一下,缓声说道:“施施姑娘,殿下是不允谎言存在的,不过您若是对虚玄道长感兴趣,可以来询问在下。” 施施愕然地抬眸:“啊”
第六十一章 周衍笑道:“我与那位虚玄道长是同宗,不过他辈分高,我应该唤一声叔祖的。” 周家不是高门,但也绝对是殷实富庶人家施施不明白,这位虚玄道长好端端的怎会去做道士呢 周衍顿了顿,轻声道:“可能是有道缘吧。” “他五岁时就离家去了观里。”他不着痕迹地将落在施施肩头的彩条拂去,“离京的时候也是声名最盛的时候,他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云游四方在何处都不愿定住脚跟的。” 施施心生向往,“做道士可以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吗” 周衍笑着否认道:“当然不是。” “啊……”施施有些失落,她头顶翘起的一缕卷发也耷拉了下来。 临到殿前,周衍缓声道:“您先进去吧,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 施施点点头,她仍想着虚玄道长的事,佛道都讲究道缘,有人心性好天生就适合修行而有人心性不好,纵是竭尽所能也只能事倍功半。 佛道皆亦兴盛数百年,南北乱世时更是遍及四海。 谢贽生活在雍朝,自然不能免俗,他最著名的那本书就叫《史缘》,兴许也有些宗教的意味。 她又想到谢贽讲过的史学三才,其中识史的能力最为难得* 也就是说除了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积累外,决断是对史家而言最重要的能力。 施施回到席间撑着腮帮来回搅动杯中的茶水,汤匙和瓷杯的边缘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在周围喧嚷,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从前还觉得楚王优柔,她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就比如给朱策的回信,她到现在还没有写好。 施施又想起张贤妃和父亲说过的话,他们要比她年长许多、理智许多,自然能看出李鄢不是良配。 他们认识的李鄢的确就是那个残忍冷酷的人。 但他表露出来的温柔真的是幻象吗 施施觉得这个问题只有她自己能回答,她最先认识的是梦魇里的那位摄政王,他嗜杀冷漠,视生死为虚妄,或许刚刚才签署过杀戮的敕令,然而在她哭着向他求助时,他却答应了她的请求。 回到现实以后,她孤身前往觉山寺。 明明是个陌生的麻烦姑娘,他却还是温柔地待她。 施施忍不住去想,如果梦魇里李鄢能够早些出现,他会不会也坚定地相信她的话,看清太孙谎言背后的真相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或许是因为相同的经历,在他初见到她时,他就开始像呵护一朵花般仔细地护佑她。 而她也没有用异样的态度对待他,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李鄢是爱她的。 施施是初识情爱,他也同样如此,他虽长她许多年岁,但于情爱亦是一片空白。 再完美的人,也没法在全然陌生的事上表现得尽善尽美。 最开始时,她连自己是不是爱他都分不清…… 现在她分清了吗施施想这个问题还得慢慢探讨。 相爱不是做学问,不是辩事理,或许就是没有确切的答案。 她只知道她看见李鄢时,心里的小鸟会飞出来,看见他面纱下的俊美面容时,会觉得吐息不畅,哪怕在梦境中被他亲吻,她还是会觉得幸福。 杀伐的他,冷漠的他,和柔的他,本就全都是他—— 施施搅动茶水的手指停住,她摸了摸肩头垂落的金链,屈起的指骨碰到幽蓝色的玉石,带来温润的触感。 幽蓝色的暖玉很罕见,她也只有一条玉珠手链是这种材质。 应当是许久前某位长辈送的,多年来施施常常戴在腕间玉石的质地也愈加莹润。 在梦魇里她嫁入东宫时,几乎没带什么物什,唯有这条珠串始终系在腕间直到她身死那日,挣扎时金线意外断裂才出现损坏。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生出一个吊诡的念想。 那会不会也是七叔送给她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愈来愈快,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心里的某处就快要炸裂开来。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要更早就开始关注她。 施施突然有很多话向问李鄢,她敛了敛衣裙,悄悄地从席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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