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夹了一筷子豆角放在虞韶碗里,“愣着干吗,快吃呀。过年吃的肚儿远远,也给明年招个好运气,一年更比一年强!” 虞韶笑着与青儿碰了碰碗:“嗯!一年好胜过一年!” 除夕一早,太后懿旨加封六宫新妃,先皇后的妹妹,太后的侄女吴婕妤升了昭容,新选入宫的宝林御女们也都加封一阶。郑锦书虽然因为之前犯错,没能升上位份,却是新人中唯一得了封号的。新鲜出炉的锦美人人逢喜事精神爽,晴儿本想趁机为虞韶求求情:“如今没了扫雪的差事,后院放着两个宫女也是浪费。不如主子还把韶儿调回前头来?” 郑锦书不乐意地努了努嘴,“她虽然不见得真有什么坏心思,但本小主看见她就想起那日被皇上责罚的事,没得心烦,还是让她在后院待着,别来前头晃眼!至于那个青儿,更是个跋扈的,也没有半点做奴才的样子,留在本宫看不见的地方才好! 至于人手,咱们又不缺,前几日太后才给我和吴姐姐一人宫里添了两个宫女呢。我看那两个丫头就不错,看着本分,长得也老实。” 后院的差事分配在虞韶和青儿两人身上,让两人都难得悠闲地过了一个冬日。直到春光暖融,泥土解冻,青儿才教起侍候花木的手艺:“不是我自夸,我侍候花木的功夫在宫中也是数得上的,之前的苏美人出生南疆最爱奇花异草,她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我一手照顾。听说京城中世家大族的夫人们也多有爱花木的,还会在家中常年请上一位“侍花娘子”开的月例银子很是不菲。你把我的这套手艺学会了,日后出宫也是个谋生的好手段呢!” 虞韶虽不打算奔着熬到二十五岁出宫的路子走,但学得却十分认真。自从被卖入国公府之后,除了姐姐虞安,再没有人愿意真心教会自己这个小小的婢女什么本事,如今青儿愿意倾囊相授,虞韶如同久旱逢甘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一切知识。 二月十二日曰花朝,为扑蝶会,淑妃娘娘在御花园中召开赏花宴,与新晋的嫔妃们同乐。 郑锦书自小富贵,从来都不愿意屈居人下,自然也铆足了劲儿要在百花争妍中拔得头筹。如今后宫之中皇后之位空悬,花中之王的牡丹自然也无人敢用。但芍药自古以来便“名重天下,与洛阳牡丹俱贵于时”,更有花中副后的称号。郑锦书年前就托郑国公夫人在江南花费百金采买,才得了一株金带围,快马加鞭总算赶在二月初送入了宫中。 金带围花期本在四五月,为了赶上赏花宴,郑锦书特地在东耳房腾了一间小屋子,房内四角各摆着一处大暖炉,炭火昼夜不歇,将这金贵的花主子催熟。 明日就是赏花宴,虞韶和青儿小心翼翼地在暖房中为金带围修剪枝叶,再出门时,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青儿被寒风一吹,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虞韶赶紧抖开石青色的披风,两个姑娘肩挨肩裹在暖和的披风里,一路小跑地回了屋。 郑锦书一天要早晚各沐浴一次,而宠妃周昭仪则更是达到了一日三沐的夸张程度,但是对于底层的宫人们来说,要满上一桶热气腾腾的水,都要花费不少心思和银子打点。虞韶和青儿面对面坐在浴桶之中,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两个姑娘红润的脸庞,不知是谁先扑哧一声,紧接着,两人就都忍不住笑了。 青儿忍不住抱怨:“这冬日里要想洗个澡也太耗费银子了,一想到这桶水花了咱们足足一两半银子,我就恨不得永远泡在这桶里不起来才好!” 虞韶笑她:“真要这样,那岂不是全身的皮肤都要泡白泡皱了?” 青儿羡慕又欣赏地伸出指尖摸了摸虞韶浮在水面上的肩头,冰肌玉骨经过了水流的润泽,更显得盈盈如玉,“那我可就完了该变成个蒸烂了的大馒头了。倒是韶儿你……说来不怕你笑话,咱们一块住了这么久了,有时候我看你还会看呆了去,如今清水出芙蓉,更像是那水里的妖精似的勾人心魄了。也不知道来日是谁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够把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娶进家门。” 虞韶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相不俗,她见过或老或少的男人们觊觎美色的黏腻目光,听过婆子和丫鬟们在背后叫自己小狐狸精,在被卖入国公府直到今天的日子里,也无数次受到来自主子们挑剔刻薄的打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纯然地只是赞美自己的美。 虞韶伸出指尖,逗趣似的挑了挑青儿的下巴,看见姑娘一瞬间害羞红了耳朵,轻声笑起来。 扯过巾帕擦身披上衣服,虞韶坐在缺了一个脚的妆台前,用素玉簪将长发随意地绾了个纂儿,按下正要从水里起身的青儿,“姐姐昨日便有些咳嗽,再多泡一会儿去去寒气吧。我去御花园里采梅花残雪就是了。” 不受主子重视的宫人生病,往往只有自生自灭一条路,青儿在宫中多年更晓得利害,当下不再推辞,只叮嘱道:“那件石青色的披风太薄了些,你去箱子底下拿那件大红的兔毛斗篷出来,那件更暖和——” 虞韶披着斗篷,拿着白瓷片,脚下踩着碎雪发出吱吱呀呀的细微声响,穿梭在梅林之中,看疏影横斜,闻暗香浮动,只觉得心旷神怡。白日里的御花园是主子们的玩乐之所,夜色中,自己这个小婢倒也能偷得一缕梅香附庸风雅。 绕过装饰精巧的八角亭,亭中石桌上还残留着宫中妃嫔飞花为令取乐时留下的梅枝,花笺。许是四下无人的寂静给了虞韶安全感,她抱着大半瓶收集的残雪,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拈起花笺看了看: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不知是后宫之中哪一位妃嫔留下的笔迹,笔锋清秀隽永,倒是个爱诗的雅人。 “你识字?” 忽然响起的低沉男声,将虞韶吓了一跳,指尖一抖花笺便如落梅一般掉在桌面上。余光扫到来人脚上的鹿皮靴,虞韶心头一颤,这是上用的贡物,而能在御花园中行走的男人,除了太监便只有—— “奴婢参见皇上。回皇上的话,奴婢才疏学浅,只略识得几个字……” 面前的女子垂着脑袋,只能看见一头绸缎般的乌发和素净的玉簪。这小宫女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鹌鹑的模样,恨不得将灰扑扑的自己藏在见不到人之处,但方才梅林之中惊鸿一瞥,腰细惊风,鬟低敛雾,分明不是姿容平庸之人。 “朕每次见你,你总是恨不得把脑袋埋在地里,朕在你们宫人眼中就是这样一副畏之如虎,避之不及的形象?” 虞韶心中暗喜,“每次”,这样看来,之前几次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是错觉,而自己也成功地在皇上心里留下了印象。 少女轻抿着朱唇,似是不知道如何回应这样一番质问,只弱弱地开口道:“宫中礼仪,宫女,不可……不可直面天颜。” 赵煜心中一哂,她不过是个弱质纤纤的小宫女,郑美人对待下人又素来跋扈,是自己为难人了。他放缓了声音,怕惊动一只受伤的鸟儿般,轻轻道:“如今是天子允许你,抬起头来,你不必*害怕。” 赵煜幼年登基,正式亲政之前,外戚伤势,摄政王跋扈,很长一段时间常读庄老之学,韬光养晦以求自保。《庄子·逍遥游》中曾有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当时的赵煜只将其当作先贤的对天上之人的遐想,毕竟宫中莺莺燕燕无数,却也大多不过是庸脂俗粉。 可是眼前的女子,乌发雪肤,望之如同月中聚雪;轻颦双黛,含情带嗔自成风流;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在红梅皓月之间也不输灼灼艳色,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柔桡轻曼,袅娜纤弱。 她分明未施粉黛,却为天地造物所最钟爱,将一切精华赋予。 那双清亮纯稚的眸子不经意撞入赵煜的眼底,便如同被什么烫了似的,惶然含羞地避开,少女面颊升腾起淡淡的红晕,却让赵煜的心为之一窒。 到底帝王之心,渊博如海,几息之间,赵煜就压下了心中骤起的波澜,“雪地寒凉,你身子纤弱,快起来说话吧。” 方闻看了看美人,又偷偷睨了睨皇上,心中暗自咋舌,还是头一次见皇上看呆了眼呢。
第四章 浅浅一瞥之间,虞韶也将面前的帝王看了个大概,比她想象中年轻得多,也俊美得多。哪怕不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天下之主,大姑娘小媳妇也免不了要为这样一位姿容卓绝的郎君扯上几回头花。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婢……”虞韶微微一顿,顺从着自己的心意,咽下了舌尖的“韶儿”两字,朱唇轻启:“奴婢本姓虞,单名一个韶字。” 韶儿,晴儿,青儿,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对待猫儿狗儿一般恩赐的外号,只有虞韶二字代表的才是真真正正的自己。 “今年多大了?” “十五。” 正在虞韶腹诽,皇上该不会一句一句将自己祖上三代都问个清楚时,面前的男子却问:“除夕前扫雪,朕看你手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如今可痊愈了么?” 虞韶微微蜷起指尖,当日故意划伤手的确是存心要让帝王怜惜,可她却从来没想过,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会将自己身上的一点小伤记下好几个月。 “好……好了……” 粗糙的指腹隔着衣袖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淡粉色的指尖被人握着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展开,掌心浅浅的痕迹在月光下无所遁形。男人的手指修长,触之微凉,虞韶低眉看着两人搭在一块儿的指尖,却觉得像笼住了炭火似的发烫。 “分明还没好全,你却说是好了,这算不算是欺君?”赵煜捏着少女的柔荑,只觉得像是握着一只粉嫩的猫爪,小小一只,看着浅淡的伤痕,心生怜惜。 男人含笑的调侃让虞韶心头怦然,明知道赵煜并不是真心想要治罪,但虞韶却忍不住面红耳赤。从前怀揣着雄心壮志打好的腹稿都不知去了哪儿,只笨拙又青涩地为自己辩解:“既没流血,也没破皮,本来就算是好了。”又微微使劲儿想要挣脱辖制,“伤处不雅,还是不要污了皇上的眼睛。” 赵煜却不松手,更将指腹轻轻按在浅浅的疤痕上,“疼不疼?” 伤口新生的嫩肉脆弱而敏感,被带着薄茧的指尖摩挲着,酥酥麻麻,像是轻柔的柳枝扰动了一池春水。虞韶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足可以煎鸡蛋,连腰肢都有些发软发颤,“不疼,不疼,皇上,别……” 赵煜松开手,心中却有几分并不餍足的怅然。虞韶飞快地将手揣进了袖子里,平复着擂鼓一般的心跳。 “方闻,派人回去一趟,将玉容霜拿来。” “唉,奴才这就派人去。” 主仆俩的轻声对话并没有引起虞韶的太多关注,她既激动,又忐忑地猜测着下一步的走向:名字也问了,手也摸了,是就此打住当作无事发生,还是侍寝承宠,飞上枝头当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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