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再来碗米粥!” “来了来了。”那妇人急忙把屉笼举起放在木架上,动作吃力却熟练地盛了粥,口中热情对客人道:“多给您盛了些分量,赶着就是秋收了,可得吃好再干活咧。” 远处层峦山峰下,金黄色麦浪赶着风,映出人间丰收景象。 贺兰阙皱眉望向那妇人,她正忙不迭地烧水,包包子,整理上屉,忙成一团,却是一脸死气。 “她体内有两个怨魂。”少年声音淡淡。 菩兰悠挑眉,偏头望向贺兰阙,“你倒是聪明。” 这世间无论妖魔人,死后只有一缕魂魄,然而眼前女子体内却有两个,两魄中有一魄力量微弱,但确实存在。 再看她腹部……两个怨魂话…… 那另一个,便是她腹中之子。 她死前是怀着孕的。 两人踱步行过包子铺时,那老板娘却忽然喊住菩兰悠,“阿兰!” 菩兰悠停下脚步,她有些讶然地看向老板娘,便见她笑得如同一朵花似地对她眨眨眼,“知道你新婚燕尔,怎么连出门都带着小郎君,是怕他丢啦。” 菩兰悠:? 被称为她小郎君的贺兰阙沉默,一张脸上冷冷淡淡没有任何表情,菩兰悠眯眼,猜测渐渐浮出水面。 早听闻有些魇妖能把人拉入自己创造的魇境内,其中真真假假,心智不坚之人会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最终成为魇妖修炼的肥料。 “实在是心中喜爱,忍不得一点分离。”菩兰悠面不改色地胡诌八扯。 贺兰阙心上微动,偏头看向她,见少女笑靥如花地反问老板娘,丝毫未被对方空洞双眼慑住,“姐姐怀有身孕,怎得还如此忙碌,可要当心些,莫要伤了身子。” 那妇人脸皮扯动,露出一个甜蜜羞涩的笑,“我家男人今日去医馆给我抓药,临出门前也是让我好好歇着,说不让我操劳,可歇一日便耽误一日的营生,我便出来帮他分担一些。” 正说着,一个肩上扛着锄头的男子从远处走了过来,随着他逐渐走进,菩兰悠面色一怔。 那男子喉咙竟有个半指宽的伤口,伤口向外翻着,露出里面森森血肉,昭示着他的死因。 两人魂魄竟然都被困在魇境当中。 那女子仿佛看不出这张脸的可怖,连忙上前接过丈夫身上扛着的水桶,惹来对方一连串的叮嘱,“你别动你别动,快歇着,我自己来。” “怎么跑出来忙活啦,不是让你在家好好歇着,若是磕着碰着我儿子可怎么好。”那男子微微弯腰,耳朵凑近妇人的肚子,朗声道:“乖儿子,今天有没有听你娘的话?” 菩兰悠片刻便了然。 这二人生前不知发生过什么,心存怨怼而死,进而被魇妖当成了肥料,灵魂受缚,此后一直在这魇境中千百次重回心中执念,便能反复产生新的怨气。 眼前景象,应是她生前的记忆。 菩兰悠轻轻叹气。 是个可怜人呐。 第08章 贺兰阙(8) 夜晚到来时,菩兰悠和贺兰阙循着‘记忆’,回到了‘家中’。 既然想弄清魇妖目的,那定是要跟着魇妖给他们安排好的剧情往下走。 脑中片段纷飞,是魇妖给他们新加的记忆,菩兰悠闭眼顺了顺,如同开了一本话本子—— 按照记忆来看,如今,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 两人对着室内一张单薄木板床,双双沉默下来。 实在是……这记忆安排的太过逼真,这张床仿佛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一样…… 菩兰悠偷偷瞄了一眼贺兰阙,没想到被他看到个正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莹润甜蜜的脸,压低眉目,冷冷提醒,“你知道的,这些都是假的。” 少年朗朗,衬得他眉眼阴郁都淡了些。 反倒是自己扭捏…… 菩兰悠自然知道这都是假的,但知道是一码事,脑中那两个滚在一起的身体顶着她和贺兰阙的脸,她很难忽视好吗! 菩兰悠故作冷静,嘴皮子开合,差点咬到舌头,“我自然知道,只是不如你,见多识广,面不改色。” 魇境的月亮是照搬栖霞镇未淹没前的模样,月光柔柔地洒向这个早就不存在的地方,菩兰悠心头怅然,“你睡吧,明日我们再去镇里逛逛。” 贺兰阙看向少女,月华落尽她眼中,如同清辉洒向海中漩涡,盈起柔金细光。 星之闪烁,园中垂柳依依,在地上投出几道细影。 魇境当中,除了眼前之人,一切皆为虚妄。 贺兰阙却仍因脑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而泛起一阵阵情绪。 对月小酌,策马捞星,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幻境中,仿佛他们曾真的死去活来爱过一回。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些虚假记忆带给自己的心跳,怦然而响,一声接着一声。 皆是眼前人赋予他快乐和酸涩。 很陌生的情绪,心脏因他人而产生异样感觉,贺兰阙本能地排斥,情绪不受自己掌控,那是很恐怖的事情。 可如果是她呢? “我没见过。”半晌后,贺兰阙抿唇,神情自若,似是不经意地补充。 菩兰悠脑子卡壳一下,才明白他是回答自己那句“见多识广”。 “……”她严肃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实在无法直视这张床,菩兰悠把房间留给贺兰阙,她独自一人出了门。 她不由得感叹,今夜注定要露宿街头。 贺兰阙余光瞥了一眼,见她坐在院中石凳上闭目休息。 天高月明,她如同卷中神女,垂目含笑,善良悲悯地对着苍生。 - 第二日,天刚破晓时,菩兰悠被一阵湿润早风吹醒。 日光眩目,透出虚假的白,菩兰悠揉揉眼睛,发觉她竟真在院中睡了一夜。 她刚起身,又差点栽到桌下。 腿好麻。 菩兰悠用手捶了捶僵硬腰侧,继而目光微滞— 石桌另一边,少年静静伏案而眠,晨光细微,在他眉眼投下浅浅柔光,他合着眼睛,长长睫毛垂下,温和无害。 他没在房中休息么。 菩兰悠没叫醒他,反而来了兴致,托着下巴静静瞧他。 一路同行,菩兰悠经常恍惚,有些难以把眼前少年与六百年后的大魔头对上。 怎么就走到了毁天灭地那一步呢。 他虽冷漠,动辄打打杀杀,可仔细想来,他报复的都是曾经欺辱过他的人。 至于性格嘛—— 有人天生热情如盏中沸水,有人天生冷淡像清润白玉,这无谓好坏,只是差异而已,花叶都有千百种形态,何况是人? 菩兰悠挪了挪身子,又凑近了些。 想到在水中,他将自己护在身后,菩兰悠视线落在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上。 虎口裂开一道口子,已经凝成暗红的痂。 菩兰悠怕疼,每次受伤,她服止痛药总是先于伤药。 可贺兰阙从不提及自己的伤。 无论是何血脉,哪有不怕疼的人? 只不过说出来,也无人在意他罢了。 菩兰悠眨了眨眼,见少年没有醒来迹象,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很轻地点在他手心上。 他苏醒时,少有的几次肢体相触,菩兰悠从未逾矩,而今动作轻缓,生怕把人吵醒。 少年肌肤冰润,菩兰悠想到几次碰到贺兰阙,都是冰冷冷的,不似常人体温,他的手指纤长,透着不常见光的白,皮肤下淡青色经络清晰可见,指腹将将沾上一点肤粉。 手腕以下,被黑衣包裹着,隐隐可窥见细细伤疤。菩兰悠抿唇,动作更轻柔了些。 她想,他过去是受过多少伤啊。 和他的手掌相触之处,渐渐显出一只金色萤蝶,随着萤蝶振翅,贺兰阙虎口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菩兰悠弯唇。 有她在,她的同伴绝不可以受伤。 “咚咚咚——” 敲门声猝不及防,菩兰悠心下一跳,立刻收回手。 她视线偏移,瞬间和少年对视—— 贺兰阙眼梢微扬,此刻望向她,眼底澄然,似笑非笑。 ......他醒着? “咚咚咚——” 敲门声更加急促—— 菩兰悠来不及思索,她压下心底腾起的微妙情绪,急忙走到院门口拉开插销。 少年未动,目光盯着自己的手,轻轻眨眼。 门外竟是昨日那包子铺老板娘的丈夫。 魇境中人皆是死去许久而困在这里的怨魂,男子脸上瘢痕溃烂,菩兰悠勉强正视这张乱麻一样的脸,不动声色道:“何事?” 男人焦急道:“妹子,我家娘子情况不妙,时候太早医馆还未开,我娘子说你习得医术,能否去给我家娘子瞧瞧?” 他声音焦急,整张脸都是担心神色。 菩兰悠不知,这对夫妻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如今既能参与到他们的故事里,菩兰悠自然不会拒绝,干脆点头,“带路吧。” 那男子立刻躬身道谢,菩兰悠摆手示意不用,回身给了贺兰阙一个眼神,后者知意,拿起法刃静静跟在她身后。 菩兰悠反倒摸不着头脑。 他这次怎会如此听话,竟然没冷声拒绝? - 等到男子家院门口,菩兰悠便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味,里面妇人惨叫声不断,菩兰悠步子加快,一把推开房门—— 场面极为血腥。 妇人脸上因过度用力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点,她孤零零躺在床上,高耸腹部微微蠕动着,身下是大片大片的鲜血,闻声望向菩兰悠,眼中满是绝望。 她死于这场生产…… 眼前是妇人生前景象,结局既定,菩兰悠改变不了什么。 她深吸口气—— 即便知道这女子早就不在人世,疼痛于她而言不过是魇妖安排的记忆回放,可她魂魄被困此处,无数次重复此般痛苦,菩兰悠终究有些不忍。 她上前几步,给妇人渡了些灵力,而后握住她冰冷的手,“别急,会没事的。” 妇人见她如此说,眼角渗出血泪,喃喃道:“我的孩子,还能保住吗?” 菩兰悠转身,见贺兰阙自进了院门便停在那处再未上前,视线正落在院中男子身上。 产房污秽,那男子不愿进来,只在门口喊,“我儿子能保住吗?” 他竟丝毫不问这虚弱的妻子…… 菩兰悠见榻上女子因男人的话嘴唇翕动,终是未说一字。 - 撕心裂肺的惨叫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 菩兰悠蹙眉,放在妇人膝头上的手一顿。 妇人腿间,一个婴孩浑身是血的产出。 还未等菩兰悠有动作,等在廊下的妇人丈夫便冲到床边,也不介意那浑身带血的婴儿,将孩子举到自己眼前,欢喜道:“儿子!我有儿子了!!” 那男婴竟缓缓睁眼,眼瞳硕大无一丝眼白,漆黑空洞地望向自己的父亲,面孔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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