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极为熟悉,熟悉到晏青棠的面色霎时难看下来。 连亭神情也冷了几分,他抬掌拦下了欲上前的晏青棠,冲着她摇了摇头。 他传音:“来不及了。” 果然,连亭话音不过刚落,魔蛊便从伤口中爬了出来,虫身上奇诡绮丽的纹路像是被人的血肉精气滋养了一般,变得更加艳丽。 反观石榻上的那人却在虫身脱出的那一刻生机散尽,浑身鲜血皆被虫子吞了个干净,再睁眼时便化成了混乱无智的魔尸。 黑袍人熟练的扯开锁链,在魔尸扑上来之前迅速祭出符箓,禁锢住魔尸的行动,另一人则是小心翼翼的掐诀收回了那只蛊虫,厚重的石门随后被推开,二人一先一后踏出。 “你先将人匣带下去。”当先踏出的黑袍人偏头,目光落在被缚住的魔尸身上,不放心的嘱咐,“近来族中来了不少外宗之人,切记看管好人匣,莫要叫他们逃脱,徒生事端。” 另一人闻言,手下符箓箍的更紧了些,颔首应下:“是,执事。” 他带着魔尸转入另一条甬道中,消失不见。 隐于暗处的晏青棠却是有些疑惑。 人匣? 她也只愣了这一瞬,便蓦然反应过来何为“人匣”。 灵根对他们而言是宝物,又蕴生于人体之中,岂不就如同匣中珍宝? ——所以人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个装灵根的匣子。 晏青棠骤然牵出一抹冷笑,目光讥诮的落在剩下的那名黑袍人身上。 他并没有离开,反而捧着魔蛊,转身推开了另一侧的石门。 较之先前那间,这间石室意外的整洁,角落里摆放着一尊香炉,燃着上好的灵香,驱散了室外的腥臭气,正中央的软榻之上倚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黑袍人踏进石室,向着那少年微微晗首,随后便取出一颗丹药。 “灵蛊入体会疼痛难忍,此丹为镇痛之效。” 少年依言吞下了丹药,黑袍人便取来一柄细刃,在他手臂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那只魔蛊又一次的爬进了人躯,只是这一次再丹药的作用下,皮肉被分割的疼痛并没有影响到他,那贺家少年毫无所觉的注视着凸起的鼓包。 “上品火灵根。”他眼中不禁露出一抹狂热之色。 有了这枚灵根,他很快就能破境结丹,届时宗中的资源定然会优先供给他,自己就会享受到嫡系才有的待遇。 以他现在上品灵根的天赋,元婴、化神岂不唾手可得?说不准他会是下一个贺尧风,下一个晏青棠。 少年激动的脸庞泛红,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整个人都陷在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幻想里。 晏青棠沉默的看着这一幕。 “我忽然想起了云晋。”她传音,“明知道灵根的来处,知道这灵根上承载着一条无辜性命,可依旧愿意将这罪孽送进自己的身体里。” 背着这一条人命,他日渡劫时,难道就不怕因果加身,死在劫雷之下? 禁阵之外的贺家威名赫赫,禁阵之内却是一团脏污烂泥。 她所站立的这片土地,三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亡魂丧命于此。 这里是贺家的试验场,有无数人被拘禁在此,被活剥去灵根,被吞掉满身血肉,最后沦为魔尸。也有无数贺家弟子在这里得到了新的灵根,带着他们偷来的大道,去将贺家振兴的更加繁荣昌盛。 这大概就是为何贺家能在短短三百年里便迅速崛起,成长到可以和五宗这种有数千年底蕴的宗门比肩的原因。 北境常年封境,不与外界来往,多半也是害怕被旁人发现这其中缘由。 晏青棠从未像现在这般愤怒过。 为了曾被加害的连亭,为了无数被贺家所轻贱的人命。 她勉强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将目光继续投视在那间石室中:“为何不见魔蛊出来?” 魔蛊入体已有一炷香的时间,那贺家少年的气息也在不断凝实,显然灵根置换已经成功,却唯独不见魔蛊踪影。 “魔蛊不会出来。”连亭沉声解释,“刚移植的灵根极度脆弱,要靠吸取魔蛊的力量才能存活,待到灵根稳定之时,蛊虫也就差不多被灵根吸干,随之消亡了。” 晏青棠一阵恶心。 虽说是魔蛊会消亡,但她只要一想到这虫子的尸体最后可能会和灵根纠缠着长在一起,就克制不住的几欲作呕。 她收回神识,不再去看那贺家少年,二人正准备去其余地方探查之时,连亭却蓦地搂住了她。 他带着她迅速的隐于黑暗之中,附在他耳边:“嘘。” 晏青棠霎时噤声,屏住呼吸。 稍倾,原本尽头处的墙壁忽然被移开,两道身影先后行来。 接头人赫然在列,他坠在后面,极为恭敬的弯着腰。 晏青棠思量一息,悄无声息的勾出一道转影符,对准了行来的那几人。 只听接头人说:“属下亲身前往确认了一趟,我们在魔渊中的势力的确已经覆灭。若非蜡鬼回渊,我们至今怕是仍旧不知此事。” 乍听此言,晏青棠眉头一挑。 他们离开魔渊那一日,魔都之中确实正是战乱,她后来猜测连亭是在清剿魔渊内部害他重伤失忆的那伙反叛势力,而魔尸便是那股势力搞出来的鬼东西。 现在来看,那股势力果然和贺家有关联。 她神情凝重的继续看向接头人的方向。 接头人身前正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而立,借着昏暗的光,晏青棠瞧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贺长老神情极为难看,沉声质问:“查清是谁干的了吗?” “这——”接头人迟疑一瞬。 他停顿的那一刹,晏青棠心头陡然一惊。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连亭在今日的宴席上露过面。 他是以“失忆”的青山宗弟子阿朝的身份而来。 贺家往年从不请五宗入境,此次却破天荒的邀请众人共赴观神大礼,这其中想来必然有要让他们来的理由。 她和连亭赌的就是观神大礼在即,为了不影响贺家最终的“目的”,贺绥在面对连亭这个失了忆,毫无威胁筑基弟子时,会选择暂时放下杀心。 毕竟如今五宗之人皆在贺家,若是在他们贺家的地盘上死了人,难免会人心震荡。 可若是连亭在魔渊绞杀魔尸之事败露,那他“阿朝”的身份自然也不会成立,贺绥定然会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他一定会对连亭出手,且不死不休。 ——绝不能让这消息传到贺绥耳中。 这一瞬间,晏青棠甚至把接头人和贺长老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却见连亭握住了她的手,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放心。”连亭传音。 他既回了青山宗,魔渊里的事自然已经处理干净,这些人再怎么探查,也不会查出他的名字来。 见他连亭般淡然,丝毫不担心的模样,晏青棠疯狂跳动着的心也缓缓恢复了平静。 不远处,接头人已然继续开口。 “这……似乎是魔渊内又起了争斗。”接头人硬着头皮解释,“毕竟魔族天性好斗,尤其是魔尊连亭失踪之后,魔渊下各个魔君原来被连亭镇压的心思又冒了出来,都妄想着取而代之,在此之前也争斗过不少次,只是这次闹的动静格外大些。” “听说魔都之中血流成河,除了双面魔那一批人,还死了不少部族。” 贺长老果然被接头人的话气的胡子倒竖。 “一群没用的废物!”他冷声道,“当年都帮着他们将贺连亭那个狗崽子弄了个半死,那群废物却还是让他逃了,都替他们扫平了前路,结果这么久过去不仅没收拢住魔渊的政权,居然还死在了其他魔族手里!” 贺长老这话叫晏青棠刚歇了的埋人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当年连亭伤重之事贺家居然也有插手。 贺长老丝毫不知道土已经悬在了自己头顶上,还在怒骂。 “尊主极为重视魔渊下的那批人,现在那些人都死了,这该如何交代!” 他气到头顶冒烟,已经可以预见自己被尊主骂到狗血淋头的未来了。 贺长老要被骂了,晏青棠就开心多了,但同时她也有些不解。 晏青棠摩挲着下巴:“贺绥为何那般重视魔渊?” “魔渊?”连亭垂下的眼底隐有暗色,“或者是说他重视的是一股有机会镇压魔渊的势力。” 而想要做魔渊的实际掌权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他这个“现任魔尊”。 所以贺家才会联合双面魔等魔族伏击于他,致使他负伤外逃。 晏青棠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神情不禁凝重了几分。 “贺绥胃口倒是不小,连魔渊都想收入囊中。” 这几句话的时间里,地牢之外的禁阵忽的一阵波动,随即,熟悉的浩大气机强势冲入,贺绥的身形瞬息间便出现在了贺长老面前。 贺绥不比贺长老,晏青棠立刻敛息,不敢在妄动灵力传音。 她听见贺长老将魔渊之事原原本本的重复一遍,又看见贺绥的神情霎时阴森下来。 他拂袖,许久都没出声。 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良久之后,贺绥才重新开口。 “后日观神大礼都准备好了吗?”他语调森寒,“魔渊下的势力没保住,若是五宗这边再出了问题——尊主定然不会放过我们。” 晏青棠悚然一惊。 什么意思? 贺绥不是尊主? 晏青棠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事情查到这里基本已经明了,魔蛊之事整个贺家都逃不了干系,所以她就先入为主的将身为贺家家主的贺绥当成了“尊主”。 可现在来看—— “尊主”另有其人。 那该是谁……能让渡劫境的贺绥都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第87章 “我是你爹啊。” 晏青棠想不通,她下意识的偏头去望连亭,见他只是稍稍挑了挑眉,须臾之间便又恢复了平静,看上去似乎丝毫不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多么心惊。 她抿了抿唇,暂时压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的看向贺绥等人的方向。 “家主放心,观神大礼早已安排妥当,”贺长老恭敬出声,贺绥闻言才略感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难看的神情稍稍舒缓,一边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的接头人心思也活络了起来,凑上前去刷脸熟。 “肖晦那个废物搞砸了云州城的事,险些坏了尊主大计,幸而家主运筹帷幄,借由观神大礼之机再请诸宗,只待祭礼当日,借由神赐之机,送灵蛊潜入,届时这些宗门长老弟子都将为我们所控。” “怕是那些人祸到临头,都想不明白家主的深远大计!” 接头人奉承的笑着,跟在贺绥屁股后边逐渐远去,地牢之中再次寂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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