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瞥男人一眼:“你倒是厉害,再看看吧,要是他们就此收敛了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主要碍于唐书记的面子,出钱拨款的一厂那边不见得会同意换人。 饭后,贺鸿远在厨房洗碗,林湘想起今天一早碰见冯姨得知的消息:“咱们去医院看看吧,听说沈建明同志的父母到了,周旅长他……” “行,过去看看情况。”贺鸿远将碗碟放进橱柜,甩了甩手上水渍,两口子出发了。 走到军区医院病房门外,林湘还有些担忧,这多年未见的不太对付的老战友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也不知道得是什么样。 站在门外朝里看了一眼,林湘拉了拉贺鸿远的衣袖,示意他往里瞧。 只见沈建明的病床前,周月竹正和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妻说话,看样子便是沈建明父母沈利群和袁燕秋了。 而一旁,周生淮和冯丽也在,冯丽和沈父沈母寒暄几句,周生淮则没开口。 “月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袁燕秋和丈夫匆匆赶来,见到仍是昏迷不醒的小儿子,几乎要昏倒过去,等在病房待了一天,又详细找医生询问了情况,这才稍稍缓了过来。 而小儿子的对象周月竹也在,是建明在信里提到过的心心念念的喜爱对象,就算他受伤了仍然不离不弃地守着,哪能不叫人动容。 周月竹喊了一声“袁阿姨”,扶着人坐下。 沈利群也没想到自己儿子会和向来不对付的老战友的闺女好上,还遇上这样的生死时刻。 身为军人,他太清楚这样的危机随时可能发生,看着沉寂地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沈利群默默无言。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该让儿子来当兵。”袁燕秋声泪俱下,失悔当初怎么就同意了儿子去当兵的提议,不当兵就不至于这样现在生死不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沈利群低声呵斥:“哪有失悔的份儿,儿子这是执行任务光荣负伤,他也不会后悔的。” 袁燕秋伤心不已,沈利群叹口气,目光交错下和当了十多年战友的周生淮对上视线,两人又各自别过脸,谁也没搭理谁。 “月竹,小沈父母来了,就让他们一家人叙叙旧。”周生淮叫上闺女和爱人准备离开,“秦同志,你们也保重身体,小沈这情况不至于太危险,肯定能醒过来的。” 袁燕秋当年也和周生淮冯丽两口子熟识,自然应下准备送人:“这阵子麻烦你们一家人了,等建明醒过来,我们肯定上门拜访去。” 周月竹这回没再强求,跟着父母起身离开,在病房门口就看见了堂哥和堂嫂。 “周叔,冯姨,月竹。”林湘和贺鸿远挑着时机进来看望,同沈父沈母打了招呼,这才准备一道离去。 等众人一走,病房里只剩下沈家一家三口。 袁燕秋看着儿子心痛不已,仍是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沈利群轻抚着爱人肩膀坐下,安慰道:“肯定能醒过来的,子弹都取出来了,医生也说生命体征正常,指不定哪天就醒了。” “哪天啊?你告诉我哪天?”袁燕秋心里堵得慌。 “可能这是我的报应……”沈利群想起当年老领导出事,他没有勇敢地站出来奔走,选择了明哲保身,沉默不语,那时候他担心自己出事,连带着家里也出事,“不过怎么就没报应到我身上,我儿子是无辜的。” 袁燕秋听着这话,猛地抓着丈夫的手,激动道:“那时候太危险,是我和爹娘拉着屋里几个孩子跪着求你别蹚浑水,外头被牵连的人太多,我们都害怕,那么多人无缘无故随便挑个错处就扣顶帽子给批斗起来,拉去游大街,关禁闭。要是你出事了,咱们这个家就散了。丁师长的事,总还是我们有愧,这些年你也没少补救,前阵子我给他写信说起建明和周旅长闺女的事儿,他也不也挺欢喜的嘛,还说会劝劝周旅长。” 沈利群叹口气,转头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心中难受。 周家一家三口和林湘贺鸿远两口子走出军区医院后,冯丽数落起爱人:“沈利群现在儿子这样,你可别和人吵架。” 周生淮唬着脸:“我哪有那个闲心跟他吵架。” 林湘则揽着月竹,见她情绪渐渐好了起来,欣慰道:“最近睡得怎么样?” 慢慢振作起来的周月竹浅浅地笑了笑:“好多了,堂嫂,你放心。” 两人跟着一家三口回了周家小楼,冯丽上厨房随便煮点面条,张罗道:“鸿远,湘湘,你们也在家里吃点吧。” “冯姨,我们吃过了,不用管我们。”贺鸿远朝厨房回话,转头看见从书房出来的三叔,手里捏着一个信封。 贺鸿远从裤兜里抽出根宝岛香烟递过去,两人就站在院子里吐着烟圈,烟雾缭绕下,周生淮弹了弹手中信封,道:“今天早上到的信,我以前的老领导写的。” 下放近五年的老领导军旅一生,如今在乡下农场进行改造,这些年从未主动和以前的亲友联系,唯恐影响他人。 这一回却写了封信寄来。 周生淮深吸一口烟气,沧桑的视线中似乎浮现过去情景:“丁师长对下属很好,把每个新兵当亲儿子似的,一手带出来,一手提拔出来,工资津贴多是用来补贴给穷小子了,说是饿着谁都不能饿着咱们军人,我,还有沈利群都是在他手底下十多年的兵,被他手把手带出来,真跟亲爹亲儿子差不离。就这么小半辈子过去,五年前丁师突然被审查了,说是他思想路出了问题……” 提到这里,周生淮又狠狠吸了一口香烟,良久才吐出烟圈,往事也如过眼云烟飘散:“先是停职调查,再是限制人身自由,一关就是小半年,真挺难的……那时候局势太紧张,我们想法子暗自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等托了调查组同志带话被拒绝,人只说丁师给我们带话了,让大家应断就断,不要为他奔波。你说说,可能不?” 贺鸿远自然知道那几年的可怕与危险,稍有不慎,可能就是一生的颠覆。 虽说没和丁师长有过太多接触,可贺鸿远也听说过这位部队里最亲善的旅长的事迹。 “是我也不甘心。” 周生淮看向侄子,赞许地点头:“咱们不愧是一家人。我也不甘心,想办法找上级反应情况,上级不行就找首长,丁师长那么好一人,哪能犯什么思想错误。不过沈利群倒是一棍子打不出闷屁,没吭声。我为这事儿记恨了这些年,以前当兵的时候的过节不提,就这事儿我懒得再跟他说什么。不过今天,丁师给我写了封信,写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在乡下农场喂猪喂牛,每天劳动每天学习语录,倒是比以前睡得还好。” 周生淮话语里顿了顿,不禁哽咽道:“丁师年轻时候可是部队里的神枪手,上过多少战场,一枪能击毙敌人,现在那双手天天去喂猪喂牛,割猪草……还要挨人批斗,受人唾弃,那样的日子哪里能好过。哎,他让我不用再担心他,意思也是让他不用再给他送补给去,尤其是不要再和其他人置气。那个时候,很多夫妻,亲父子父女,亲兄弟姐妹都可能为了保全自身断绝血缘关系,他从不怪罪任何人,唯恐连累其他人。他还提起沈利群这几年有秘密给他寄东西补给,这人倒是没有我想的那么无情无义,不过你说说,是不是沈利群这丫找丁师来做的说客。” 贺鸿远看着三叔手里的烟头一点点堆积成灰,夹在双指间随风一荡,灰迹落入尘土湮灭:“叔,丁师长看得开,总归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沈建明同志是个优秀的军人,至于其他人,你另外不高兴也行,谁都不能拦着你。” 周生淮扯起嘴角笑了笑,拍了拍侄子肩膀,将剩下的一小节香烟送入口中:“儿子是比老子强。” +++++ 四月底一过,很快就迎来了五一劳动节。 沈建明同志昏迷了小半个月,沈父沈母过来照顾着,周月竹在众人劝说下回去上班,不过中午和下午下班后也赶去医院陪护。 119食品厂五一劳动节表彰大会现场,林湘想起昨日听月竹说的话,握着沈建明手的时候偶尔能感觉到一点动静,觉得他很快就要醒了。 林湘也替她高兴,至少是积极向上的迹象。她坚信沈建明同志一定能摆脱书中悲惨命运,迎来新生。 前台轰隆隆的掌声响起,119食品厂黄厂长登台发表讲话,表扬全厂职工在过去一年中艰苦奋斗的精神,话筒中的声音伴随着音响轰鸣,林湘在后台等候,好奇地透过红色幕布布帘看了看外头。 礼堂内乌泱泱坐了上千人,每位职工喜笑颜开地盯着台上,巴掌拍得震天响。 去年一年的先进个人评选激烈,一共十个名额,个个珍贵,作为这次五一表彰大会颁发的第一个奖项,得奖人员都在后台候场。 二厂的林湘格格不入,同一厂的九人待在一处,招来不少好奇地打量。 能获选先进个人的工人多是老资历,工龄没个五六年基本轮不上号,其中有重大贡献的不在少数,年仅二十的林湘一张年轻面孔也就更加显眼。 “二厂的林湘同志。”获奖人中资历最老的一厂工人,虾酱车间四级工陈大姐上前,“你年纪轻轻可是不得了啊,赶上我们这些老古董了。” 要是换做他们二十岁能拿这个奖,简直想都不敢想。 话头一挑开,其余获奖工人也打趣林湘:“年轻人是有干劲,听说二厂那椰子汁就是你带头搞出来的?” “你咋想到搞椰子汁的?” “留二厂干嘛,来一厂啊,一厂机会多,发展也好!” 其中不乏挖人的,想撺掇林湘回一厂来。 林湘忍俊不禁,眉眼笑成弯弯的月牙儿:“我在二厂待得挺好的,这回也是二厂全体工人们抬举我来领奖。” 舞台上,高音喇叭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下面进行119食品厂先进个人表彰,鼓掌!” 十位获奖职工依次登台排开,笔直的线条上,由黄厂长为每位工人戴上大红花绶带斜跨在身上,并颁发一张奖状和每人十块钱的奖金。 林湘两辈子第一次戴上绶带,胸前一朵巨大的塑料大红花几乎挡住了大半身子,要搁以前,想象自己会如此形象,她或许会觉得挺奇怪挺土的,可现在,听着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看到二厂工人在礼堂角落全体挥舞着双手,吼叫声欢呼声不断,林湘心中暖流阵阵涌动,竟然是难得地激动。 七十年代的朝气蓬勃,精神干劲似乎会传染,令人热血沸腾,血脉偾张。 表彰结束,林湘下台直奔二厂工人们所在区域,大伙儿自发地给她留了个座。 刚一落座,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响起。 “哎呦哎呦,咱们二厂终于有人受表彰了!” “今晚做梦都要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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