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大了?”周乾归问。 刘昭道:“臣今年三十有二,宣鼎初年入仕,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周乾归颔首。 帝王几个心绪转念间,不知多少人的命运悄然发生了改变。 事后,就到了搜救幸存者,处理伤员的时候。 说是搜救,洛河浪潮翻涌,根本没有什么找寻的余地。李铁暴发之时,还在百米附近的人们,不管是生是死,皆已经救在了河岸上。剩下的,就无能为力了。 没有人找得到秦长卿。 在有人注意到的时候,秦将军已经消失在了滚滚浪涛中。 他身旁的亲卫并不意外。在更早的时候,叫将军的名字,他就已经不会回了。浪潮翻天之后,失去意识的人是决计留不下来的。 逝去的生命滚落在滔滔江水里,他们的灵魂会融进山河,流归百川。 有人在为他们失声痛哭,周乾归没有。他凝视着这片他们共同守护的山河,遥遥望一眼洛阳的方向。叫人取来半杯清酒,拂袖一撒,入江河。 “敬你一杯。”周乾归说,“来生再来见我。” 不是“朕”,而是“我”。 黎应晨和秦长卿并不熟悉。她只是凝视着如常流淌的滚滚江水,想到那些天白凝春熬过的夜,他们一起通宵制定的治疗方案。秦长卿是第一个住进无光海的伤患,现如今无光海已经人山人海。 单个个体来看,人类真的很脆弱。白衣军花了那么大心思才救回来的生命,想要杀掉,只需要短短的几个瞬间。 但是看着天边已然填补修复的裂隙,黎应晨又很难继续这么想。 洛河浪潮涛涛,堤坝与船舶依旧如山矗立。如同人类的传承一般,永恒不朽。 黎应晨歪着脑袋思考了半晌,最终微微叹息一声。 大抵这就是人类吧。 渺小又伟大的人类。 莫名其妙地,黎应晨能感觉到,秦长卿还在这里,在江河湖海的每一个角落。 她有种预感。等待天宫建好的时候,她还能再看见他。 回城的路上,秦长荣接替了秦长卿的位置。秦长卿本来受了些伤,难以上马,还是那个曾经质疑过他的军士,蹲下身当脚垫,将他送上马。他就这样握着缰绳走在最前方,带着一群洋溢着喜气的人们。没有一个人会超过他。 他会成长为一个和秦长卿完全不同的将领,一样能担起洛阳禁卫军的未来。 = 洛阳城里,苦苦支撑的人们,终于等到了雨停。 人们走出藏匿点,走上大街小巷,蹚在水中,一边搜寻着幸存的物资,一边欢庆着大家的胜利。 昆仑广场的队伍宣告解散。休息得当的劳工们,经由昆仑裂隙的传送,一一回到了自己家里。老妇人和邻居妯娌一起回家,人人脸上充满疲惫,却又荣光满面,挺直腰杆。在昆仑广场上,她烧了也不知道几百上千锅水,这些水都送上了洛河堤岸,送上了百辟峰,成为了抗洪勇士的生命之源。 老妇人回到家中,刚好碰到迎出来的儿子。小伙子满脸惊恐担忧,差点和老母撞个满怀。他一直在天穹裂隙里清除淤泥,肩上被淤泥灼伤一块,并不严重。回到家里不见母亲,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把保住母亲,喜极泣道:“娘,你到哪里去了!” 老妇大笑起来。 昆仑广场上组织庞大而事态频出,她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就像她去补天的儿子一样。 她们不是被保护的累赘,而是一起奋战的斗士。 李铁也回到了家中。他家住在青化街区,已经被水淹了。但当他蹚着水推开门,却发现家里的床被架高了。所有的财物细软都被妥善藏好。一切容易湿,怕水泡的东西,都收拾在高处的架子上。就连木头打的馄饨摊子,都拆散了件儿,能搬走的,都放在了阁楼上。 不用问,一定是他最能干的哑老婆。 “啊啊!” 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激动的,沙沙的呕哑声。 李铁猛地回过头去,正是哑老婆兰芳,带着他们的儿女,回到了家门口。兰芳的儿子长得很健壮,半大的小伙子已经比母亲要高,也能搬得动重物了,背着许多沉重的细软包裹。 “兰芳!” 李铁冲上去,和哑老婆紧紧相拥。两个人都把对方抱得死死的,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一如当年,李铁从冰川剿匪前线回来,兰芳穿着粉衣服,站在村口等他。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两个平凡残缺的灵魂,还是劫后余生,永远相守。 只是这一次多了两个新的家人。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在身旁抱上来,一家人又哭又笑,在大水里拥作一团。 女儿抱着父亲,笑得见牙不见眼,细瘦的小肩膀上披着蓑衣,挂着小小的包,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利于生活的好东西。 在新的世界里,他们还会有很长的人生。 女儿说:“爹,都说洛河凶险,好在你没事!” “俺没事,俺好着呢!水这么大,你们娘仨都可全乎,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这就说来话长了。”儿子擦擦眼角的泪,破涕为笑道,“咱们整个街区都没死人,还要多谢一位好心的夫人……” …… 一模一样的图景,在许多户人家中上演着。 水势得到控制,大家就要离开王府,回往家中了。秦姨娘谢绝了第一百四十七个想要帮她的年轻人——也是最执着的一个,那个青楼姑娘自身也难保,却与她拉扯了好几刻钟,执意要带善人姐姐离开——合上了王府的大门。 说什么天大的善人,我养你也好。 秦莺莺自嘲地一笑。 她自小学着手艺,钿头银篦击节碎,一曲红绡不知数。她已经过惯了这种锦衣玉食,华服美酒的生活。她爱喝的玫瑰香露有价无市,一小瓶足以买下一处田产,还是王大人巴巴找来讨她欢喜的。要她逃出王府,跌落街头巷尾,做个民妇逃奴,她却是过不得那种日子的。养她?小丫头呀,你养不起的。 更何况,王大人也不可能放过她。她去谁那儿,就是害谁。 秦莺莺很有自觉,她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她不介意侍奉男人,甚至还很享受。她爱唱曲儿,爱弹琵琶,也爱享受美酒美食,清闲富贵。 她只是自小就见不得别人受苦。她自己有一盘九转海棠鸡吃时,街边的小狸奴也会有些骨头啃。 秦莺莺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她就是爱看小狸奴吃饭而已。若是挠她,也就不喂了。可惜那小狸奴毛茸茸圆滚滚,撒着欢儿的给她翻肚皮,还用脑袋蹭她的手。她这心肠,也就一直软下去了。 一念之差,有此苦果,也是她咎由自取。不能牵连别人。 留在这里,王大人一向喜欢她,说不得有糊弄过去的余地呢。 身后传来激烈的风。刚刚暴雨用人防汛之时,王府的人都躲在暗处。此刻雨停了,却有许多健壮的人,步履匆匆,踏着积水大步走来。 秦莺莺闭上眼睛。 一阵剧痛猛地从头顶传来。有人狠狠地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扯过来,掷在水里。哗啦一声。秦莺莺一下破了功,惨叫一声。 大红的插花撒在水面上,娇生惯养的黑发全都浸在了脏水里。 王大人带着几十家丁赶来,肥硕的脸上,胡须剧烈颤抖着。他目眦欲裂,揪着秦莺莺的头发,怒吼道:“贱蹄子!你干了什么!” 秦莺莺全身湿透,坐在脏水里,吓得手都 在抖,好容易才睁开秋水可怜的大眼睛,努力摆起惯常的表情:“妾,妾对您一片真心…只是让几个亭子楼阁给那些老弱避水罢了,圣上也会记您的善名的……” “仔细撕烂你的嘴!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王大人啪啪两个大耳光甩在秦莺莺脸上,抽得她眼前嗡一下黑下去, “你跟那街道司的泥腿子说了什么?!” 坏了!他知道! 秦莺莺哭得梨花带雨,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太年轻了,也太天真,经历过最严重的挫折也只是阿姨的叱骂。做了再多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刻,没顶的恐惧仍然淹没了她。 说个什么夫人,小姨娘吃青春饭,今年也才十八罢了。 王大人剧烈喘息着,思及自己多年祖业,大脑一片空白,无论如何解不了这口恶气。旁边的小厮自然极有眼力见,递过一根木棒来。这棒子沉甸甸的,垫实了一下,能要人命。秦莺莺紧紧闭住眼睛。王大人狠狠地扬起手来,手中棍棒就要打下—— 哗啦! 秦莺莺没等到命定的死。却听到一个重物溅落在眼前的水里,耳畔炸响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秦莺莺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箭,白羽没入地下二尺,将王大人的手,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咣!! 在杀猪般的嚎叫声中,眼前王府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了。
第111章 王家 一群浑身脏污的壮汉鱼贯而入,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顷刻间就把这一群人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浑身湿透,气息悠长略显疲惫,但是双目凶光毕露,人人身上蒸着滚滚的煞气。手中刀兵半旧,血光冲天。 这是一队洛阳禁卫军。 王大人的手被钉在脏水里,鲜红的血漫进水波之中,痛得他浑身发抖,肥肉打着波颤:“啊…啊啊…” 墙头,慢慢跳下一个拿弓的人来。 王大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乍痛过后,满头冷汗,从嗓子里滚出两个字:“刘昭!” 街道司刘昭瞪他一眼,蹲下身,将一件大氅披在秦莺莺身上,将秦莺莺扶起来:“秦夫人。” 秦莺莺坐在脏水里,浑身湿透,呆愣地看着刘昭布满污泥的脸。那手搭在她腕上半寸,能借力,又只有指尖微触,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她在冰水里待的太久了,竟觉得那指尖温度灼热,几乎要烫到她。她紧紧地握住那只手,站了起来。 这么多士兵围着,王大人却迅速冷静了下来。多年朝堂耕耘,自有他的城府。身后家丁连忙帮他去解那白羽箭。他抖着胡须,慢慢地咬着牙,鼓着腮帮,死死地盯着刘昭身后的秦莺莺:“贱蹄子,你想死不成?” 刘昭一跨步挡在秦莺莺身前,遮住他的视线,怒道:“还在逞威风!我们在街道防汛时,在洛河抗水时,你都在哪里!秦夫人心怀大义,救了无数百姓,你反倒要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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