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吊树影耸耸肩,一摊手,乐了,“打从娘胎里生下来,我就是这种人了。” 黎应晨笑眯眯地翘起二郎腿:“哦——也就是说,你之前有点不太像原装的娘胎老余?我觉得不对啊。” 心念一起,之前的薄雾就开了。吊树影靠在椅子上,想起自己刚刚情绪外露,崩溃动容,在大庭广众下语无伦次,回来还对着小主公和姜堰拍着桌子撒泼,胡乱嚷嚷有的没的…… 脸上腾的一下烧起来了。 我在干什么啊?!吊树影差点把脸埋到地里去。 他一拍桌子,咬牙切齿:“总、总之这地方有问题!就这样!” 黎应晨指着他,抱着手,回头冲姜堰一笑:“嘿,急了。” “小主公!!” “我明白,我明白。”黎应晨笑着把吊树影压下去,“这地方对人的精神有影响。但其实不是那种凭空捏造人格的幻景,而是将你内心里最纯粹的一面挖掘出来。” 顾潮平还记得练剑收徒,记得救护凡人,却没了昆仑弟子的高傲骄矜,也不记得天池上多年崩溃苦景。 吊树影还记得救世图存,记得当年观星的理想,却没了那工于心计奸猾善斗的臭毛病,讲话也坦诚了许多。 黎应晨低声呢喃出了一个最合适的结论—— “话本子里的桃源乡。” “八方望春亭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最纯粹的理想乡。” 吊树影阴恻恻道:“您猜怎么着?我从来不信话本子。” “理想乡,话本子,能有什么意义?在现在的世界上,造出这么一个虚假的八方望春亭,他一定付出了很大代价,这代价值得吗?” “这里头肯定有腌臜的地方。给我点时间,我们一定能找出来。” = 次日 “你们居然没住在女子宅宿……”陆溪趴在桌子上,一副失去颜色的样子,“哎……我还以为有新朋友要搬进来了……” 姜堰放下勺子,笑着摸摸陆溪的头:“现在这样也蛮好的呀。我们可以一起吃饭。” “我其实不怎么经常按点吃饭。”陆溪闷闷地说,“你不一定能在饭堂见到我。” “我想看到更多东西,想往星空深处再走一点。要更用心练剑才行。” “昨天,老师终于教我新的剑招了。只不过还是有些不好理解……我得加强练习了。” 陆溪开始比比划划。 初见是一剑惊鸿,现下闲下来了,黎应晨仔细看去,其实能发现,陆溪比划的剑招经常只是那几种。一挑一刺,都是凡招。顾潮平昨日教了些进阶的东西,能看出来她其实并不大会用。 姜堰并不精于此道,向来耐心温柔,笑着捧场:“你的剑法真的很漂亮。” “是吗?嘿嘿,谢谢。”陆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还差的远呢。” “现在归根结底还是武林招式。老师说,等我入了剑修道,每一剑都可以剑气外放。那会更漂亮!” 她眼睛闪闪发亮: “等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往裂隙更深的地方走了。说不定可以找到深空中的,新的星辰呢!” “那些从没有人看过的景色,我都想去看看!” 黎应晨抬头看一眼,在心里笑一声。 怪不得这么可爱的姑娘,看上去却总是形单影只。 大约是她根本没留多少时间给别人。平常总不见人影,见了也三句话不离她的剑。 这里是饭堂层。每到三餐时间,负责餐厨的成员们就会把食物堆在长桌上,让大家自由选取,拿走去吃。来自不同文明的厨师们毕生研究烹饪,尽情拥抱全新的香料与食材,在八方望春亭里,他们有着近乎无尽的时间。 黎应晨吃到了一道极其美味的牛肉。牛腩切块儿,和西红柿和香芹一起放在瓦罐里,放了某种特殊的料酒,精心调味,细细炖煮收汁。牛肉闷得软烂透彻,入口即化,西红柿都化成沙了,沁入纤维里。拌上米饭一起,每粒米饭都裹满了汤汁和牛肉,好吃到她想哭。 融合菜啊! 陆溪见黎应晨吃的兴起,又笑起来,给黎应晨递过一张纸,“怎么样,不错吧?” 黎应晨微微偏头,看向了她的手。 少女修长白皙的手上,已经叠满了残破的老茧。在手掌与剑接触的地方,一层压着一层的垒起来。与剑接触的地方磨出茧子,然后又在长久的持剑下磨到烂掉,留下斑驳的血痕。 这不是世家少女的手,而是剑客的手。 陆溪的笑容灿烂明媚,看样子无忧无虑,心里并不怎么装事儿。 黎应晨却明白。理想主义者的决心,不在嘴上,而在这些老茧里。 “相当棒。”黎应晨擦擦嘴,“谢谢你。” “吃饱了我们就先走吧。”陆溪嘿嘿笑道,“今天是圣人的祭祀日!我们要早些过去,在典礼上占个好位置。” 黎应晨动作一顿:“祭祀日?” 陆溪笑着一点头:“对。是八方望春亭的创造者,长庐圣人的祭祀日。” 吊树影在旁边喝着一杯苦茶,闻言噗一下,差点没喷一桌子。 “你这老丈!在干嘛啊!”陆溪吓一大跳。 “老…老丈……”吊树影额头跳着青筋,重重地擦擦嘴,“算了,回头再跟你算账……” 【怎么了?】黎应晨在频道里奇道。 【这妮子以前尊我一声余先生,管长庐松云叫’老狗‘。】吊树影咬牙切齿。 姜堰没绷住,乐了一下。 “我们走吧!”陆溪拍拍裙子,站起来,在桃花下灿烂地笑着。 祭祀地点在第三百层整。也就是八方望春亭的核心区域。 在路上,陆溪一边走一边介绍道:“长庐圣人从朝廷退隐后,回归祖籍金匮。广纳门徒,四方播学,实乃万世之师。” “后来又集百家所长,建设了八方望春亭。” “我们每旬要举行一次大祭,用以表达对他的纪念和敬意。” 吊树影冷冷看着陆溪:“八方望春亭怎么建起来的?” 陆溪挠挠头:“我也不清楚……” 她乐了:“我只是个普通的望春亭弟子,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此等秘辛?” 黎应晨看着吊树影复杂的脸色,想起来之前所闻——陆溪是长庐松云的后人,是他唯一的独女。 她很早就叛出家族,改姓易旗,与长庐家彻底决裂。 【她当年为什么要叛出长庐家?】黎应晨问。 【忘了。】吊树影无奈道,【我当时不大关切这些小事。】 住民失去哪部分的记忆,必定是有原因的。就像顾潮平忘记黎应晨,是因为他要忘记天池前因后果。 那么陆溪呢?她是为什么而忘? 黎应晨想起昨晚和顾潮平的交流。 “你怎么看你这个小徒弟?”黎应晨问,“你被这里影响才收她为徒,做陈清歌的嫡传剑法的传人。现在你记忆恢复了,会不会想要反悔?” “……” 顾潮平双手交叠,沉默一会儿。 “我…其实并不太介意。” “陆溪是个好孩子。其心勤勉,不过……天资有限。” “做个凡人剑客绰绰有余,但若说是剑修,终其一生,恐怕也不足以入道。” 所以,并不算真正的传人。 昆仑大选的严苛,并不是单纯的门阀观念。五次试炼都没能选进昆仑的人,就是天资不足。就算像现在这样,将昆仑剑法一招一式地教给她,也没有用。 凡人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其实连“入道”都做不到。 八方望春亭是理想者的理想乡,能够摒弃一切杂务乱念,供你去潜心追求理想。 但……若是你真的不行呢?哪怕摒弃了一切多余因素,心无杂念,虔心学习,你也还是不行。 黎应晨抬头看向星空。 世界不是话本子,只要勤勉万事可达。凡人就是这样,天资各异,终有尽时。也许你在桃花源里心无旁骛的努力几十载,也还是离你的目标差很远。 你想看的星辰,可能是一辈子也看不到的。 正因这里是理想乡,所以可能更加残酷——限制你的不是任何外界因素,而是你自己。如此清晰明显的,你不行。 终其一生,你也只能是个凡人。 正如长庐松云。他为八方望春亭努力了七十年,做了如此多完善的设想,到最后也不过一个归隐田园,诸事皆休的下场。 他没做到什么。拯救世界的是黎应晨和一直反对他的吊树影,不是他。 黎应晨对他有很大的敬意,但不得不说,他这一生的努力是否存在,于现在的世界影响是不太大的。 看着陆溪充满憧憬的侃侃而谈,黎应晨最终也是什么都没忍心说。 = 三百层的传送阵,光芒消散。 入眼所见的,是一片灿烂光辉的大厅。 青砖玉瓦,金光灿烂。红柱足有几十米高,撑起头顶一片金碧辉煌的藻井。几千个蒲团从大厅中心向外,辐射形团团铺开,簇拥着大厅中央一个巨大的木质雕像。 那木雕像足有二三十人高,高耸入天。通体深润,由近似于紫檀的木质雕刻而成。雕的是一位长眉长髯的老者,双手向上,放飞一只雏鹰。 老者眉眼肃穆庄重,儒雅文质,皮肤布满沧桑的褶皱。而那雏鹰年纪尚小,却已将双翼展开,覆盖住了大半个大厅。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它的羽翼之下。 黎应晨仰起头,注视着他。 时至今日,终于见到你长什么样了。 八方望春亭的建设者,长庐松云。 已经有不少人来到了三百层。前面半个会场都已经坐满。后面陆陆续续再来的,都往后排了。 “还是有点晚了。”陆溪哀叹。带着他们在后排找了位置。刚要坐下,前面突然冲过来一缕金光。陆溪长剑嗖得一声出鞘,随手一舞,轻轻接住了。 是一只金色的小虫子。站在剑尖上,搓搓前爪。 “哎。”前面传来一个声音。 陆溪抬头看去,是普拉瓦卡。少年坐在第一排,没有回头,耳根红红的,随手一指旁边的空蒲团。 “……这边有位置。来不来随你们。” 陆溪笑起来。她蹦蹦跳跳地挤过去,凑到普拉瓦卡面前:“哎呀。你帮我留位置了?” 普拉瓦卡把脑袋扭向旁边:“没有。这边的人刚好有事,走了。” “是吗——”陆溪拖了个长音,笑眯眯地说,“那我可得好好——地感谢这些朋友呀。真的很感谢。他们一定很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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