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树影闭着眼睛,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口: “我……曾经也致力于天象学。” “不如说,我就是因为天象学,才入了摘星楼的大门。” “在我人生的前三十年,这是我最大的兴趣。” “我不仅爱看,留下手稿,”他垂下眼睛,“还花许多人力物力,建造了数个位置绝佳的观星台。” “我研究此道,下属百官多有跟风,天象学一时蔚然成风。” “那天我照例去观星,众人夹道相迎。却突然有一个母亲抱着刚断奶的小女儿,冲破人群,在我面前高高举起。她哭着求我发发慈悲,母女已经五天没吃饭了。” “那母亲很快被我的侍卫押了下去,却还是拼命地伸出手,将那孩子递交到我的手里。” “我挥退了侍卫,将孩子和母亲留了下来,下令给些衣物食水。母亲喜极而泣,千恩万谢。” “我以为万事解决,低头一看,才发现……” 吊树影顿了顿。 “那孩子其实早就已经断气了。我手里的只是一具尸体。”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登上过观星台。” “那小丫头才那么一点大,到死还没一个象限仪重。” 吊树影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世道险恶,黎民如在水火之中。我思兴亡继绝,救世图存,比看星星更重要。” 黎应晨看着他,吊树影没有抬头,盯着桌面。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摘星楼中,仍然有一部分人,坚持认为,星相学可以拯救世界。” “摘星楼还有很多这种人?”黎应晨问。 “我说过,摘星楼什么人都有。”吊树影闷闷地答,“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各个方向的学术杂说,都可自由发展。”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也要索取拨款。更别说长庐那小子和八方望春亭的构想,简直是荒谬绝伦,草菅人命。跟他们说什么都说不通,他们只想着那些学术研究。” “老百姓饭都吃不饱了,还只关心自己的研究?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思考和研究,他以为他活在梦里吗?” “每次长老集议都要吵架。我与他们斗争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 长到他自己都忘了,他自己也曾经那么喜欢观星。 半晌,黎应晨问:“你刚才那么急眼,是在气普拉瓦卡他们,还是在气,仍然会被那个星图打动的,你自己?” “……” 吊树影不语。垂在袖里的手慢慢握紧,皮肉蠕动,将冰凉的指尖藏进掌心里。 黎应晨轻叹一声。 就在刚刚,临下楼前,黎应晨问普拉瓦卡:“第一次看到这些轨迹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吗?”普拉瓦卡歪歪头。 他站在观星台上,浩瀚的星海中央,瞳孔被周遭的星光映得晶亮。他思考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在想……它真的好美。” 这个世界的规律,万物之理所画出的弧线,本身就美得让人心惊。 黎应晨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蠢材。”她说,“暴雨裂缝已填,天下百废俱兴。生灵已不在水火之中。等我们解决完这个地火,多少星星看不得?” 黎应晨说:“想看就看。想做什么,我给你兜着。” 你已经够辛苦的了。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 世道已经不同了。 吊树影把额头抵在在黎应晨的肩膀上,肩胛骨剧烈地颤抖起来。 追求真理不需要理由。 黎应晨想。 只需要朴素的好奇心和朴素的执着。一直迈步,一直向前……在某一天之后,人类终将看到全新的,文明的曙光。 那是与一切玄奇幻景,星辰神力都无关的,独属于人类自己的曙光。 这条仰望星空的路很漫长。也总会被各种现实打断。有些人会选择回到脚下的土地,但也有些人永远在路上。 当年的摘星楼里,长庐松云拿着他那不被任何人理解的设想,和修改无数次的八方望春亭手稿,与余先生激烈地争辩着。口沫横飞,目眦欲裂。 那时候八方望春亭未起,他手中的星图一定是错误的。但长庐松云不知道。他仍然拼命的挥舞着手臂,想要为自己的研究再尽一份心,再出一份力。 他握笔的手从青涩稚嫩到粗糙带茧,再从粗糙带茧到布满皱纹和老年斑。而吊树影被细密的针脚吊着带血的笑容,从未赞同过他哪怕一次。 彼时的人们为自己的救世之路据理力争,视对方如洪水猛兽。 可是,终究有一天,当前路障碍扫清,同路人到底还是心眼相合,殊途同归。 “也许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黎应晨说。 “…我将毕生追随您。”吊树影闷闷地答。 黎应晨笑起来。她想起楼下碰见的伦弗朗太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花农。这里浇浇水,那里浇浇水。希望每颗种子都能破土而出,希望这世界上的万花齐放,发荣滋长,生生不息。 不过自己显然是幸运的。在这乱世里面执念养花,伦弗朗太太也很难受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毁灭了。好在被八方望春亭所救。 黎应晨想到这茬,不免有些皱眉。 等吊树影平静下来,她放开他,重新坐回床上。 掏出相机,咔嚓咔嚓拍了三听可乐出来。一人发上一瓶,嗤的一声打开。 黎应晨猛灌了一口碳酸饮料,气足的直冲天灵盖,畅爽不已:“话说回来……八方望春亭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姜堰在暴雨过后第一天就被黎应晨分过可乐,此刻快乐地喝上了。吊树影有样学样,拉开了拉环。泡沫涌出来,差点喷他一手:“这是什么东西?” 黎应晨言简意赅:“喝的。” 吊树影小心翼翼地灌一口:“唔……” “这是什么邪物,竟是有气的?罢了,来总结一下我们目前收集到的信息。” “那小子说什么【濒死未全之希望】,语序混乱狗屁不通。 “就字面意义来看,进入八方望春亭的条件是【濒死】和【尚有执念】。” “有一点我们需要注意。” 吊树影竖起手指:“——他说的一直是【濒死】而不是【已死】。” “哦?”黎应晨坐起身。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我在那一瞬间受到了即死的攻击,才会进入望春亭。”吊树影灌了口可乐,“但这显然不对。若我真的有三长两短,小主公的系统一定会有提示。就算没有完全死透,只是重伤,一旦小主公碰到我,就会将我收回背包中。” 这是系统的限制。吊树影上一次重伤的时候,系统曾经给过这样的提示—— 【真遗憾,你的邪祟怨力下降到了5%以下。 恭喜你,在它消散前及时触碰到了它! 它正在你的灵魂里休养生息。在怨力恢复至40%时,它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所以,我更倾向于,进入八方望春亭的时机,是【即将受到致命一击,但是还没有受伤】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将人们传送进八方望春亭内。” “陆溪一直守在门口,也是为了每次有新人进来,就能及时赶到,解决遇到的危机。” 黎应晨:“是这道理。” “但是,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吊树影缓慢地说。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说明,八方望春亭内的每一个人,都是活人。” “而活人是会老,也会死的。” 显然,不管别人如何,至少陆溪是没老。 在问及死亡时,伦弗朗老太太的声音慈和,斩钉截铁:八方望春亭里,怎么可能会有不测? 姜堰喃喃道:“那这里是不是某种幻境呢?就像当年顾潮平给白大 哥他们搭的桂花村一样。” 这一次,是黎应晨摇头:“不可能。” “在桂花村里,我的辰星之脑开启,所有幻境全都会消失。但是这一次,我的辰星之脑所见之物,与我们肉眼所见,没有任何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活人。 这样真实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没人老去,没人死亡?
第121章 地火-凡夫 吊树影捏着可乐,抬起头来。 “我有一个猜想。” “这里,也许是一个……” “精神世界。” 精神世界? 黎应晨一愣。 “只是一个猜想,我不能肯定。”吊树影捏捏眉心。 “还记得吗?顾潮平的例子说明了一点——当新人进入八方望春亭,他们的精神会受到影响,做出一些怪事。” 黎应晨灌一口可乐,想起顾潮平温柔的眉眼。 ——我有些时候会做出一些古怪的事情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何要那么做。 “我了解那家伙。别看顾潮平看上去那样,其实他骨子里仍有那股子昆仑弟子高自骄大的臭毛病。陈清歌留下来的传承是昆仑嫡系传承,和那些领剑的剑君不一样。顾潮平绝不会考虑将昆仑剑法传给陆溪那个水平的人。” 吊树影非常不客气地一下损俩人。 “好歹是老交情,你讲话好伤人。”黎应晨说。 姜堰说:“可他做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坏事……摒弃门楣观念,有教无类,不是很理想么?”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吊树影将空可乐罐子重重地怼在桌子上,发出喀拉一声。 “早先我就觉得奇怪了。” “这里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太理想了。” “学者们都有自己毕生的追求,但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可能全无矛盾。我在摘星楼主持长老集议几百年,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总会有人结党营私,总会有人贪生怕死。求知者追求学说道理,但一个人不会只是求知者。总要想着别的事情——例如功名利禄,例如救世图存。再不济,自己还有在望春亭外的亲朋好友,总会担心忧虑吧?真能静得下心研究么?” 吊树影表情变得很古怪,“现在想来,我如此反感,竟也就是扭头就走而已……我竟然没想着使点绊子让他们听话,也没想着找个机会逼他们看看外面的惨状…身份揭露的大好时机,我竟然没有利用自己劳苦功高赶紧谋个地位……真不像我啊……” 黎应晨受不了了:“你积点德吧!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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