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森抬头,狠狠瞪着叔山梧,并不说话。 决云和罗当他们陆续押着人过来,约莫十来人,都是胡服装备,但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边军。 “想要取我性命,姓严的怎么不亲自来?” 严森终究忍不住,狠狠“呸”了一声:“你这逆贼,不配我主子亲自动手!” “你脚下踩着的是槊方地界,是谁侵犯在先,行悖逆之举?!”郑来仪向前一步,陡然发问。 严森一怔,看向郑来仪,面上神色几变。 “贵人,你……你——你怎能向着他……” 罗当一脚踢在严森膝弯:“放肆!什么贵人,是苍梧王妃!险些害我们王妃受伤,今天定让你好看!” “苍梧……王妃……”严森眼神渐渐阴沉,“枉主子对你一片诚心,你却与他的属下勾搭在一起,暗度陈仓,挖空凉州……” 罗当又是一脚,这回踢中了严森的胸口,这一脚力道不小,严森仰面倒地,旁边的戎赞已经抽出刀来,刀尖抵住了他的脖颈。 “对我主子口出不逊,我看你是找死——” “等等。” “慢着!” 郑来仪一惊抬头,茂密林间现出一个身影,果然便是严子确。 躺在地上的严森面色苍白,高声叫道:“主子,您怎能亲自犯险?!!” 严子确被甲士环绕着,缓步朝着他们所在之处而来,郑来仪微微蹙眉,从双方人数来看,兵力相当,实在有些凶险。 严子确的神色却是松弛的,他看向并肩而立的叔山梧和郑来仪,唇角露出一丝谑笑。 郑来仪与严子确已有一年多未见,这短时间大祈上下风云剧变,严子确的名字不断被提起,只是大多与杀戮、征伐、侵犯、掠夺有关,已经不复她脑海中对此人的印象。 严子确留神到郑来仪的耳垂,道:“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四姑娘,只是四姑娘一向聪慧,想也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他看向叔山梧,眸中阴鸷之色顿显:“和这样危险的人在一起,自然也会时时身处危险。” 他还喊她“四姑娘”,口吻明显是在挑衅。郑来仪蹙眉,察觉到旁边的人益发明显的怒气,暗暗握了握他的手。 “崇山君。” 严子确一怔,没料到郑来仪会如此称呼他。 “你是我父亲门生,也是他一手将你扶上帅位,你有清白出身,兄弟为国牺牲,又蒙天子信重,能有今日,也绝非偶然。” “我陷于异国之时,是你出手相救,后被李德音盯上,也是靠你解围,你于我有恩,郑来仪始终未曾忘却。” 严子确目光微动。曾经他对这位师父的女儿心思并不单纯,只是想到他与郑来仪门第悬殊,自己又是鳏夫,从未想过高攀,孰料有朝一日,机缘巧合竟与她定亲。 他也曾想象他们二人相处日久,终能培养出感情,郑来仪或许会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但这个幻想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打破了。她的心里,从来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我替四姑娘做一回幌子,只当是还了老师这份恩情吧!”他冷笑着道。 当时国公府提出退亲,严子确二话不说顺从接受,实则身为男人,他内心的屈辱无以言表。他将对郑来仪和叔山梧的恨意深埋于心,在凉州埋首于政务,打过几场仗,有胜有败,也体会了冲锋陷阵九死一生的快感,和护卫一方的成就感。 自己的老师,曾经教授他要“忠君爱国”的护国柱石郑远持,竟然会公开反抗朝廷的决定,选择为叔山氏站台。而先帝在此时向他抛出橄榄枝,将宗室女许配于他,拉拢之意明显。严子确冷静判断自己所处的局面,只有手中握有权利,才配拥有立场。 他与旧人割断联系,走上新的道路。严氏一门如今只剩下他,他下定决心要光耀门楣,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如郑来仪那样的高门子弟,出生便含着金汤匙,再不会沦为他人附庸。 郑来仪看着严子确那张清朗面容上横生的杀气,暗叹一声,道:“人生际遇,本就有太多不可言说。我们夫妇本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今日侵犯在先,已然触及我底线。” “井水不犯河水?” 严子确冷笑一声,看向郑来仪身旁:“叔山梧,你出身叛逆之军,更是蛮夷之后,一介武夫,不过是机缘巧合,今日才有资格与我同台对擂。我严氏满门忠烈,我胞弟因你而死,我怎可能让你成为我登临玉京的阻碍?!” 他眸中暴戾之色大涨,四周环绕的黑甲兵一个个抽刀出鞘,林中一片寒光森然。 叔山梧神色平静,冷冷道:“倘若不是看在你曾于我岳父家有旧的份上,我也不会听你这么多废话了。” 他一抬手,北方山谷突有尖锐哨声响起,严子确悚然回头,只见茂密树影后,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攒动,向着他们所在围拢而来,伴随着高声的啸叫,一时听不出是何语言。 他猛转过头:“撤!!” 已然来不及了,山中埋伏的奇兵队伍如同猿猴一般,攀着树枝与藤蔓到了近前,将严子确和他的亲兵团团包围。 严子确被控制住,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高眉深目的异族脸庞,半晌苦笑道:“好、好……大祈国运如此,终究是我严子确棋差一着!” 叔山梧冷哼一声:“你一意孤行泥足深陷,说什么大祈国运!” 严子确鬓发缭乱,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二人:“我麾下凉州军出走四分之一,投奔你叔山梧,陇右战马又被郑来仪垄断在手,若不另寻出路,势必要被你吞并,我今日葬身于此,陇右边防空虚,早有一日胡人马踏中原,生灵涂炭!” 郑来仪冷声戳破他冠冕堂皇的深明大义:“不要再为自己贴金,你接掌陇右以来频频入侵关内,靖遥城外多少尸骨,皆是被同胞杀害的百姓,若非你屡屡挥兵越境与清野军长线作战,日益捉襟见肘,战马供应不及,又如何会为我所掣肘?!” 严子确面色灰败,渐渐哑然。 “人心之所向,非你所能控制。严子确,你是被自己的野心吞噬。治军,你还差得远;治国,更是你痴心妄想!” 严子确及其僚属被锁进囚车,拉回并州大牢。二人本准备留他一条生路,严子确却在入狱的第二天触壁而亡。 七月流火时节,苍梧王率大军在陇上与图罗、鹘国、沮渠等部落会盟,达成塞上之约,大祈开放西域商路,众胡族退出边境线外。从北到西边境沿线,设置烽燧行营,为百姓提供庇护。叔山梧治军森严,军容整肃,又有充足的粮马供应,围固江山,自此往后无人能再犯塞。 至此,苍梧王麾下四十万大军雄踞大祈关山以北,半壁江山已入彀。 乾宁帝李德音带着一众老臣和皇室宗亲,以避暑为由,南迁入蜀。大祈李氏的最后一脉就此偏安揆州,再未回过玉京。 巍巍皇城下,百姓们依然过着平静的日子,茶余饭后聊起的,大多是这些年苍梧王征战南北,扫除内乱,威慑蛮夷的丰功伟绩。老人们看着紫宸宫高高的宫墙,总不由得感叹一声:多少英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昔日李氏荣光不在,如今已是苍梧王的时代了。 叔山梧实现对郑来仪的诺言,终究陪她回到玉京。 时隔多年,郑来仪重新站在国公府门前,心绪一时难平。 “怎么不进去?已经让人都收拾好了,一切景致都还原,你喜爱的那两株石榴树也开花了。” 郑来仪摇头:“父母亲不在,终究觉得少了些什么……” 叔山梧牵起她手,沉声:“不然,我们就随着二老回蓁州去。” 夫妻二人曾下过一次江南,郑远持夫妇年事已高,适应了南方的气候,也不愿再回到玉京。郑来仪无奈,只得与叔山梧离开,约定每年上元节,回南方团聚。 她掀眉看了一眼叔山梧:“北境无人坐镇,哪来江南安宁,莫开玩笑了。” 叔山梧一笑,与她携手迈进府门。 -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几日前关外传来一个消息,得知后郑来仪一夜未能阖眼,叔山梧醒来时发觉枕边人异样,便问怎么回事。 她眸光闪动,告诉丈夫:雀黎寺住持织云圆寂了。 叔山梧沉默一会,宽慰她:“生死无常,师太超脱物外,定已去往极乐。” 见郑来仪数日悒悒不乐,叔山梧命属下推迟东巡的计划,对妻子道:“雀黎寺于你我有特别意义,住持也算救过我们一命,既然放不下,就去一趟拜祭一下故人。” 如今的苍梧王,麾下集结了一帮有识之士,叔山梧不拘一格降人才,并未对李氏老臣赶尽杀绝,李德音偏安蜀地,这些年不少胸怀抱负的能人又弃暗投明来到玉京。他手下的文臣武将既有前朝旧人,亦有才学新贵。杜境宽替他们坐守玉京,边镇防务则有蒋朝义牵头,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 就这样安排好一切,二人轻车简从一路向西。 关内外莽莽黄沙,车马迤逦在笔直的通天大道,重见昔日焉支山,又染上胭脂色。 郑来仪站在雀黎寺斑驳的山门前,心绪一时难平。 “走吧。” 她微微颔首,与丈夫携手迈进山门。 寺中布置依旧简洁,除了悬挂的丧幡,一切都还有当年的样子。郑来仪在灵骨塔前跪坐许久,想起与安夙的几面,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大多时候她不像一个出家人,也不像一个母亲,她只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便释然了,经历两世的人,比寻常人尝过更多悲欢,也更应容易看淡一切。 倘若看不淡,也没有关系。如安夙这般,忠于自我便好。 她站起身,在院中信步走了走,总感觉四处仍有她残留的气息。 回到正院,却见叔山梧独自一人跪于大殿中,姿态虔诚,似在佛前求告什么。 她没有进去打扰,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背影。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几度生死悬于一线,曾经长松卧壑困风霜,终有时来屹立于明堂之上。经历诸多坎坷,能享得此刻的恬淡时光,已是万幸。 叔山梧定定地看着眼前织云住持的莲位,眸底波澜涌动。 “母亲。我知道是你。” “阿梧一切都好,我与郑来仪已经拥有彼此,此生将倾尽我所有,弥补她前世的遗憾。我会与她白头偕老,你当会为儿开心吧?” 他说着,眼眶渐渐红了。 莲位前的烛火微晃一阵,似在应答,又似在倾诉什么。 “我知她瞒我,是怕我伤心。我都明白。” 叔山梧笑了,“也愿你无论身在何处,永远来去自由,一切从心。”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迎着殿外等候的人影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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