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郑远持一贯认为,家族之间相互支援,其法不出其二:一是婚,二便是宦。门阀之间以婚姻相固结,所谓婚姻,先是求族,然后择人。 身为妻子的李砚卿也是这么想。 虽然当年她认识郑远持时,他不过是没落的荥阳郑氏流落在蓁州的远房子弟,在二十六岁那一年一举考中状元,进入弘文馆作校书郎,又被皇帝看中当上了右拾遗。 一度盛传当年的状元郎被宫中看中,是驸马的人选。郑远持却没有尚公主,而是和身为李氏旁支的敦亲王之女成了婚。 李砚卿看中他沉稳内敛,腹中有乾坤,兼之相貌温雅,仪表堂堂。二人成婚之后,从来和谐而默契,既像夫妻,又如伙伴。 比如此刻,郑远持一句话,她就明白了他背后的意思,并且准确地联想到其他。 “张绍鼎这一回代兄长受过了吧?” 郑远持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李砚卿的兄长虢王李澹,身为淮南防御使,在知道叛军已然攻破北境,霁阳危如累卵的情况下,擅离职守,甚至在收到祈州刺史正式求援的印信后,依然带着两万荷州守备军观望不进,坐视霁阳形势日蹙。 兄长李澹的性子,李砚卿再清楚不过。他从小好武,为人高傲,身为掌握军权的唯一李氏子弟,虢王除了皇帝,鲜少听命于旁人。 李澹是怀光帝李旳从小的玩伴,皇帝六岁时在金澧池玩耍不慎掉入水中,赶巧居然没有一个宫人在身边,是凫水半吊子的远房堂兄李澹将皇帝连拉带拽救上了岸。 因这桩旧事,血脉疏远的敦亲王一支始终受着皇帝的厚待。 李澹面临文臣的弹劾,第一时间入宫陈情于皇兄面前,二人在含元殿密话了一个时辰,李澹离开后,怀光帝只是一脸疲惫地坐在龙案后,再没过多责怪虢王一句。 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但郑远持不难猜出自己这个内兄心中的计较。 身为关内两大军事力量的领袖,淮南防御使李澹与统率禁军的司宫台少监袁振一向是王不见王。袁振除了掌握禁中的主导权,防区也从玉京向京畿外展开。李澹停留淮南道不越境,无非是自恃麾下精锐,若率兵进入山南,便距离禁军势力范围更近一步。 李澹唯恐收到禁军节制,更惧为袁振所袭,是故不愿分兵离开自己的大本营。荷州守备军与禁军之间的矛盾,成了导致霁阳失援的直接原因。 边陲势强既如此,朝廷势弱又如彼,玉京危如累卵的情势下,中枢居然无法态度强硬地命令将士出兵,委实令怀光帝心惊不已。 皇帝不能展露过多自己的脆弱,只是在心腹郑国公面前流露出“天佑大祈”的庆幸。 “若不是麒临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一次虢王真的要惹大祸。” 郑远持最后只是简单点评了一句。 他已经穿戴完毕,临出门前又将妻子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感叹的语气:“椒椒真的长大了,这一回独自在外,居然临危不乱,能想到让郑泰带着御赐的玉佩去荷州求援。” 最后点点头,“——不愧是我郑远持的女儿!” “哼,这话可别让那丫头听见!” 李砚卿想起什么,面有忧思地和丈夫交换意见,“老爷不觉得椒椒这一次回来,变了不少?” “哪里变了?”郑远持扬眉。 “话少了,心思似乎重了许多。她还跟花实讲,说是嫁人没意思,要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郑远持闻言开怀不已:“果真?哈哈哈哈!乖女儿,不枉我养她这么多年!” 李砚卿笑不出来:“这么消极的话,哪里像她说得出口的,老爷可真是没心没肺!” 郑远持抬手刮了下妻子的脸颊,温言宽慰:“好啦,不要操心太过,她这一次也是吓到了,难免要调剂一下,等过阵子外面太平了,多带她出去走走,松松心情,小女儿心思活泛,哪有消解不了的愁闷呢!” 李砚卿点头:“是了,我也这么想。这乱糟糟的日子快些结束吧。” “快了,快了。” 郑远持最后抱了抱自己的妻子,方出了家门。 - 贞端二十一年五月,历时八年的麒临之乱结束了。 传说中的青云将军奉旨入都,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中露出真面目。 叔山寻率段良麒残部十四万众进入京畿,在玉京城外卸甲,仅带领一支十余人的轻骑队伍,从清泰门迤逦入都,沿途受到了民众的热情欢迎。 百姓们高呼着“青云将军”,怀着敬仰的眼神仰头看高头大马上的救国功臣。 传闻中斩杀段良麒于霁阳城外的槊方节帅身长九尺、形如铁塔,手舞一把重达五十余斤的□□,将敌人一举刺穿。可见多了威风凛凛武将风范的玉京百姓看到叔山寻的真人后,却颇觉意外。 “说是那叔山将军真人气质文雅,面容白净,不似武将,倒像文臣呢!” 方花实如此转述着坊市间听来的传言,李砚卿听完淡淡一笑。 “是么?倒也不稀奇,天授年间韩大将军,不也是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想来,英雄人物大抵类似吧。” 方姨娘认同地点头,一边喃喃自语,“也不知这叔山将军府上有无适龄的子弟……” 李砚卿瞬间理会:“便等前朝叙功封赏完毕,请老爷将叔山将军请过府来一叙,也无不可。” 叙功一事,却意外有了些波折。 集英殿上,百官汇聚一堂。 皇帝朗声宣布,参与对抗麒临叛军的将士,功分九等,人人皆有恩赏,而其中居殊功第一等的青山将军叔山寻,在众武将艳羡的目光中缓缓跪地,在御前行完稽首礼,而后挺身直视着金銮之上,沉声说了句“愧不敢受”。 西移的日光射入殿内,将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晒得发烫。殿上的气氛却因叔山寻而凉至冰点,一时落针可闻。 被皇帝许可殿前仍能佩刀的虢王李澹撇了撇嘴,兵部尚书杜昌益吃惊的目光停在叔山寻的身上一时忘记收回。而群臣队列之首的郑远持手持笏板,身型依旧不动如山。 叔山寻迎着皇帝因尴尬而一时阴晴不定的眸光,镇静自若。 他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疾不徐地开口,主张降叛头功应归由苦守霁阳三十三日,最终壮烈殉国的霁阳太守兼祈州都知兵马使颜青沅。 “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1。此等忠臣义士,纵然身死,其功勋又怎是吾等后人可比,是故这降叛首功,臣愧不敢居!” 好一个“所欲忠者,国与主耳”,此话诛心! 杜昌益第一时间看向李澹,他已是面色铁青,一把胡须吹得上下浮动,而一旁兼领禁军的司宫台少监袁振则扬起眉梢,难掩看好戏的神色。 怀光帝方才被拒的些许不快一扫而空,因叔山寻的话,想起苦守霁阳的顔青沅,胸臆中生出无限感慨,一时眼眶也红了。 然而他没有忽视殿中诸人各异的神色,尤其是自己的堂兄李澹的难堪,只是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半晌改而宣布: “朕遐观方册,祸乱已弭,深感惟新之命方始,体元居正今则其时。可改贞端二十一年为昌顺元年。” 一时间大殿之中山呼万岁,群臣肃穆行礼,恭贺大祈重获新生,因叔山寻一席话带来的压抑气氛终究被翻了篇。 最后怀光帝命人收拾含章别苑给叔山将军暂时居停。至于勋封殊功之事,待颜太守遗体迎入玉京后,再作计较。 群臣自集英殿鱼贯而出。郑远持自台阶东侧向下走,身旁跟着三五老友,经过的同僚无不恭敬道一声别;而叔山寻独自走在另一侧,无人问津,一身嶙峋气质显得脚下的玉阶都冷清了些。 “真是会诛心啊!可怜虢王险些背过气去,啧啧,这青云将军不简单……” 杜昌益在郑远持旁边小声点评,这会他倒是暂时将虢王给自己吃过的瘪抛诸脑后,新人一来,立即自动划拨了阵营。 郑远持向台阶那一头孑然独行的人递去平静无波的一眼,并未接茬。 他视线瞄到远远已经走下玉阶,一身袴褶,腰悬佩刀的身影,扬声喊住人。 “虢王殿下。” 李澹停住脚步,转头向上方看,叔山寻与他视线交汇,漠然移开了视线。李澹面露愠色,狠狠“呸”了一声。 杜昌益料想二人有事要谈,于是冲着郑远持叉了叉手,先行告辞。 “国公爷有何事?” 虢王语气中尚有未消解的愠怒。郑远持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等到出了隆福门,方才开口。 “阿砚思念兄长,虢王殿下难得回都,晚上去我那里用一顿便饭吧。” 郑来仪和绵韵一道在方姨娘处用的晚食,饭后消食散步时,听说舅舅来了家里。 她让紫袖先回房,自己便往青岫堂的方向去,院中空无一人,正觉纳闷,突然听见隔壁父亲的书房中传来一声怒喝。 “什么青山将军,狗屁!老子凭什么捧他的臭脚?!!” 正是李澹的声音。 郑来仪心中一动,两步走到廊下,在书房门外站定了。 “叔山寻故作姿态,虚伪矫饰,倘若真视名利如粪土,何不将那十四万大军速速交回朝廷?”李澹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清晰地传来。 郑远持冷冷道:“他敢将大军不远千里一路南下带入关中,入朝廷之彀。殿下呢?荷州守备军到最后不也没有走到霁阳城下么?” 书房中一时沉默,郑来仪能想象舅舅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能用这种语气和虢王说话的,也只会有他的妹夫郑国公了。 李澹长叹一口气,恨恨道:“那还不是因有人在旁虎视眈眈!” 他看向郑远持,“朝中诸将,凡有功者,有几个不曾遭他袁振加害构陷?我之顾虑,就算是陛下也能理解——” 郑远持打断:“所以殿下此时才更应体会陛下的心情。” “什么心情?” 郑远持的声音变得冷峻:“忠臣死节的难寻,和赏不酬勋的痛心!” 李澹一怔,而后烦乱道:“无论如何,让我去附和叔山寻那厮,去向陛下进言为顔青沅厚葬立志,本王做不到!” 他鼻子里出气,语气十分不甘,“又不是本王让他自刎的!本王真是想不通,围都解了,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 门外的郑来仪听到这里,头皮隐隐发麻。 顔青沅是自尽的?
第11章 给那叔山寻封个王吧! 郑来仪站在书房外,沉眉搜刮记忆。 她记得上一世霁阳之围解后,霁阳太守顔青沅还和叔山梧一同入都受勋。 而这一回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带兵入都的人成了叔山寻——叔山梧的父亲。 顔青沅死了,叔山梧更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插手?可按照自己本来的设想,得到头功的应该是荷州守备军。郑来仪此时才意识到大祈的局势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 颜青沅如此刚烈,而看上去无所不能的舅舅,却是个……懦夫。 她恨铁不成钢的在心中下了个结论。若是荷州守备军及时出手,何来叔山氏的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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