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女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女儿好想您……” 郑远持任凭着宝贝女儿在怀中啜泣一会儿,气息逐渐平复了,方才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我们椒椒福泽深厚,总能化险为夷,有阿耶在,不怕、不怕……” 郑来仪站直了,红着眼看向父亲。 郑远持已经年过半百,依旧仪态端庄,风神挺迈,久居上位的他在同僚面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在女儿面前却从来都带着笑,爱意从眼角的纹路中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让她心头既热又痛。 “阿耶这几日一直宿在麟德堂么?宫中一定忙坏了吧?” 郑远持略一点头,只关心女儿如何,“椒椒这是从哪里回来,现在好告诉阿耶了么?” “我……去了西市——” 郑来仪抬头道,“阿耶,我遇到了一个霁阳逃出来的难民,他说霁阳被围月余,始终没有援军至,城中消耗一空,已经开始……开始吃人了!是真的么?” 她声音抖得厉害,“为什么一直没有援军?霁阳城破,京畿便危在旦夕——” 郑远持沉声道:“霁阳之围已解。” 郑来仪心中一动,当即问道:“什么时候解的?” “三日前。” “是谁解的?” 郑远持揉了揉眉心,面露疲色。 自麒临军攻破北境,他和兵部、吏部、户部的几个主事一直宿在宫中,连续数天日夜颠倒。雪片一样的战报令怀光帝积蓄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大动肝火地把一只昆仑玉盏摔碎在大殿中央的沙盘上,褐色的茶汤顺着北部的山川沟壑流淌了一路。 郑远持率众臣在集英殿中跪至天黑,兵部尚书杜昌益额头贴地,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北境军阀的实力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野蛮生长,朝廷对段良麒的底细知之甚少,而中州寥寥几个掌握兵权的宗室则恃兵恣擅,眼睛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杜昌益这个兵部尚书,表面上掌天下诸军,实际做得太过为难。 怀光帝李旳愤怒的视线在杜昌益身上短暂停留,最终没说什么——兵部之处境,他心如明镜,最后只是越过他,停在快马加鞭赶回玉京的张绍鼎身上。 最后将张绍鼎骂了个狗血临头。 若不是又一则新的战报飞驰而来,张绍鼎差点就要在皇帝和同僚面前委屈得哭出来了。 这一则战报如同一张刑满释放的令文,将连日“关押”在紫宸宫的众臣解放了出来。 而战报的来源,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来自麒临军中。 一名身在敌营的部将一把火点燃了叛军位于槊方的粮草辎重,停留在霁阳外围的麒临军面临后路断绝的风险,只能被迫回撤。 被围三十三日后,霁阳之围终于解了。 郑远持被怀光帝最后留下,亲眼看到了随着战报送回的破碎的麒临军旗一角。 寥寥数句血书阐明立场,也说清了前方战场的形势:勤王义军不愿助纣为虐,甘愿自断臂膀,挥刀泪斩昔日同袍。北境局势虽然危急,但叛军战线太长,一旦失去粮草支撑,难以为继。义军已经入驻霁阳,将乘胜追击,五日后誓提段贼项上人头,入都请罪。 落款只有两个字:青云。 怀光帝短粗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这张从烽火前线辗转带回的战报,仰头吐出一口气,而后紧紧握住了郑远持的手。 “天佑我大祈啊!惟宰!” 女儿抓着自己的手力道不重,却让郑远持一时恍惚,想起了皇帝的感慨。 他吁出一口气,只对郑来仪道:“现在还不好说——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这几日不要出门了,椒椒且忍一忍,过阵子尘埃落定,阿耶陪你去平康坊看柘枝舞,好么?” “是麒临军中有人反水,助了朝廷破局是么?”郑来仪没有半点玩乐的心情。 郑远持一愣,下意识便问:“是谁告诉你的?” 他看见女儿面上神色现出一瞬间的灰败,似有不甘,又似不解。 “我明明让郑泰去求援,这一回本来可以……” 郑远持语气严肃了几分:“我听郑泰说了,椒椒,虽然你一向聪明伶俐,但这一回真的把爹爹吓得不轻!” 他语带告诫,“——那样的情形,你怎么能让郑泰离开,自己孤身一人留在荒山野岭中呢?前方战事再急,也不需要你一个姑娘家去插手。” “尤其是还有素不相识的人在场,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小子的背景底细爹爹还没空去查,姑娘家名节重要——” “我错了父亲,下次不会了。”郑来仪抬头,利落地承认了错误。 郑远持拍了拍女儿肩膀,语气又软了下来,“懂事就好,前线战事不是你该操心的,总之现在要听话,这几日都乖乖在府里,不然你母亲又要怪我……” 他牵着郑来仪的手迈进花厅,继续道,“阿耶晚些还要再去宫里,这一趟回来,是专为看看你,这阵子事情太多,不能多陪椒椒。” “我懂得,父亲放心,椒椒记得了。” 似乎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了那个乖巧可人的女儿姿态。 郑远持留在府中用了顿饭食,这是郑国公府为时一个月以来人丁重又齐全的聚餐,除了已经出嫁的长姊薜萝,几个孩子都在了。 席上连一向内敛的绵韵都主动问候父亲头风发作的情况,反而是平日里一向活泼的四丫头,闷头吃饭,话少得反常。 “绵韵的婚事,来打听的世家不少,我和花实商量着,杜尚书府上的公子不错……” 李砚卿将那例箸头春放在丈夫面前,一边汇报后宅的大事。当事人郑绵韵正在低声和妹妹郑来仪说着话,闻言脸又红了,一双手在桌案下面来回绞着帕子。 郑远持没表态,捏着银箸只是道:“再多看看。” 方花实闻言没说话,向夫人投去一眼,后者笑着道:“你们爷俩是怎么回事,说的话如出一辙的。” 郑远持扬眉:“怎么,绵韵自己也没看上?那你们还上赶着作甚么?” “不是绵韵,是椒椒。”李砚卿看了郑来仪一眼。 郑远持放下筷子,略带意外地看向四丫头,后者也正一脸心虚地看着他。 方花实接过话头,玩笑话的语气:“那日椒椒来我院里,听说我们给绵韵挑的郎婿候选,和老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这可不是巧了?话说,这杜家公子什么时候得罪的你们爷俩?” 郑远持唇角微勾看着郑来仪:“是么?椒椒有何高见?” “没什么,那杜境宽我见过一回,话太多了,不够稳重,不衬我三姐。” 除了绵韵,席上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李砚卿抿着嘴唇,笑意淡淡的,她知道自己这女儿,眼光虽然挑剔,却鲜少会在人前直戳短处,今日她的表现确实有些奇怪了。 反倒是方花实一脸好奇:“看来椒椒心里是有杆秤的?需得什么要求?昂藏七尺,还是傅粉何郎?” 她想到什么,突然一拍手,“我听郑泰说了,这回从蓁州回来,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位少年将军,武艺高强,难得的是神采英拔,气度不凡呢!” 李砚卿微感讶异,自家女儿却从未和自己提起过有这么个人,当下和身旁的郑远持异口同声:“果真如此?” “郑泰的眼光,能信么?”郑来仪口气死板板的。 方花实笑道:“看来椒椒是没看上。” 郑远持拿起软巾掖掖嘴角,抬手刮了刮女儿的脸颊:“我们椒椒眼光高,看不上没关系,下回阿爷把朝中适龄的才俊都叫到府里议事,让你在后面自己挑!” 郑来仪面上的笑容一时凝固,想起前世父亲为自己安排的那一场选婿的闹剧。 她藏身于屏风后,看见厅中济济才俊当中叔山梧那一袭不羁的身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那时他一身战甲尚未卸下,挎刀宽坐,眉眼凌厉,与周围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而他敏锐察觉暗处的窥伺,猛一抬眼,视线与她冷不丁相撞。 心狠狠跳一下,郑来仪便红着脸遥遥指中了人,对父亲说“女儿要选他做我的郎婿!”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当时那始终压着眉眼的人竟而勾了勾唇角。 思及当年,郑来仪嘴角发僵,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 “真若如此,岂不叫人笑话我们郑家的女儿恨嫁?”她的声音冷得有些反常。
第10章 也不知这叔山将军府上有无适龄的子弟…… 郑远持笑了笑,当下揭过不提。眼神扫向席上一直在女人们的交谈中沉默着的成帷,慈父的神态切换成了严厉。 “嘉树在兵部司如何?近来都做些什么?” 郑成帷放下手上的汤匙,姿态恭敬地回话:“父亲,儿子一切都好,上官对我也很关照。每日主要负责诸军名簿归档,军籍的管理和清点。” 郑远持“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兵部司令史文书工作琐碎,权当磨一磨你的性子——不过男儿么,也不一定就困于案头,还是要多出去历练历练。” 郑成帷垂头应是。 李砚卿看了丈夫一眼,咂摸出些什么。 晚间郑远持还要回宫中,这顿饭便没有用太久,一家之主起身后,众人也随着离席。 郑绵韵落在最后,见长辈们离得远了,便扯了扯郑来仪的袖子:“椒椒,你真的觉得杜境宽不好么?” 郑来仪看见绵韵清澈的眼神,暗自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好……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郑来仪看着她:“绵韵,你真的心悦那个杜境宽?就因为上次他捡了你的彩胜?” 绵韵语气认真起来,否认道:“没、没有……谈不上心悦,就是、就是觉得,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再说了,也不能仅凭外表就断定一个人,不是么?” “……你说的是。”郑来仪只好承认。 “所以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少年将军,是什么样子?”郑绵韵实在好奇。 郑来仪信口:“不是什么将军,一个低阶捉生将。还不如杜境宽。身长五尺、膀大腰圆,像西市卖猪肉的。” 绵韵闻言傻眼。那郑泰为何那么说,被人家下了蛊么? - 东院里,早就候着的丫鬟已经准备好老爷入宫的一应事物。 李砚卿扫一眼丫鬟手中捧着的进德冠,问丈夫:“还戴冠么?” 郑远持摇摇头,语气带着明显的疲乏:“官袍也不用了,就着常服即可。” 丫鬟有条不紊地递上一套熏制过的圆领袍服,让夫人亲手为老爷更衣。 郑远持闭着眼,展开手臂任妻子摆布,套好外袍,李砚卿垂着头专注去系他腰间的蹀躞带,一边开口:“兵部这回又挨训了?” “没有,” 郑远持叹一口气,露出外人面前不曾展露的坦率,“——老杜这兵部尚书做得也是不容易啊!” 李砚卿平素从不过问郑远持的公务,但并不代表她无法敏锐查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今日席上丈夫对杜家的态度过于明显,先是对绵韵择婿的态度,而后是对成帷的教诲,她自然能联想到背后原因。 如今骁将锐士,善马精金,俱空于京师。根源虽不在兵部,但杜昌益要受的冷落可以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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