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府,挽月楼。 萧姨娘的住处和她那辆别出心裁的马车一样,都带着十足的讨巧意味。 挽月楼三面临水,恰恰好建在宁府的内池边,寝室内有露台,一路延伸至池面。夏日傍晚,明月将升未艾之时,萧姨娘常在露台上摆一小桌,备上一壶黄酒,几只螃蟹,几色果品,请人邀宁恒来此赏月。两人坐吃湖鲜,看着远处近处脚底嬉戏的游鱼。 今日盛夏,萧姨娘仍旧在露台上摆下了一桌湖鲜宴。 新捕上来的螃蟹开了壳,只取内里蟹黄用酒蒸了,肥硕的鲈鱼片成片,再以姜片、茱萸佐料,熬制成一盆鲜美的鱼汤。 她静静地靠坐在栏杆边,望着那鱼汤的雾气在夜风中渐渐散尽。 “姨娘,老爷那边回话,说是已在许姨娘那里吃过了,让您自己吃吧。”婢子一边小声说道,一边偷偷去瞄萧姨娘的脸色。 她似是早有所料,平静道:“嗯,知道了,把这些都倒了吧,我不爱吃湖鲜。” “是。”婢女听到命令,正打算将桌上的佳肴撤下。 “撤什么撤!他不吃我吃!”一道愠怒的男音打断了婢女的动作,今日这露台内较往常多了一个身影,那人正要伸手去拿那螃蟹,就被萧姨娘“啪”得一下打掉了手。 “吃什么?你一吃就浑身起红疹,忘了?”她叱道。 “反正我爹每次来,只要我在,你也让我陪着他一并吃,那时怎么就不怕我长疹子了?” 萧姨娘低喝:“住口!那是你爹!” 宁云棠自暴自弃道:“我不过就是个承不了家业的庶子!连宁云裳一个女人都能骑我头上,现在咱们被圈禁此处,那个老女人是不可能让我们翻身的了!” 萧姨娘见他如此,只好苦口婆心地祭出她的老生常谈:“宁云裳不过一个女人,你是男子,将来你爹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你的。你且忍这一时,没事常去你爹跟前卖个好,多和他说说体己话,以他在朝中的建树,宁云裳尚且能做女官,你可是他的亲儿子,混个一官半职的,不是理所应当?” 听到这话,宁云棠心下稍安了安,随即又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那将来我若是继承了家业,平康坊的那些姑娘,我是不是想要几个就能要几个?” “那当然,谁要是敢不从我儿,我便着人将她绑了送过来,量那旁人也不敢多咱们尚书府的嘴!” 宁云棠哈哈大笑起来。 萧姨娘吩咐人将桌上的湖鲜撤了,换上了云棠喜欢的菜色。 她一边怜爱地给他往碗里捻菜,一边道:“你看,虽说咱们被禁了足,但你爹还是看重你的,咱们院里的吃用,可是一样都没少。” 然而她刚说完,“牛头”便匆匆跑了进来:“姨娘,夫人那边把咱们支账的册子给退回来了!” 萧姨娘拧眉:“为何?” “夫人说了,若是府内的吃穿用度,姨娘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一样都不会短了您的,但是东市那边的铺子,是您娘家弟弟的,尚书府里的银钱,不能给您娘家弟弟的铺子支账。” “给了她脸了!”萧姨娘这边还没做什么表示,宁云棠倒是先拍了桌子,“一个生不出儿子的老妖婆,将来还得在我的手下讨生活,现在不过暂时拿了个管家的权力,就这么拿腔拿调。娘!你看到没有!不能再这么忍下去了!咱们要是不主动出击,将来万一那个老妖婆真的说动我爹把家业给了宁云裳那个贱人,咱们俩的未来,就全完了!” “我又何尝不知?”萧姨娘沉吟,“可如今我落了把柄在她手上,那个老二一日在我这眼前晃悠,那个把柄就一日在她手上……” “那我帮着娘把老二除掉不就好了?” “我儿有何妙计?” “妙计算不上,只不过是今日路过市集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一则传闻。”宁云棠的脸上露出些许隐秘的笑意。 “什么传闻?” “户部侍郎沈明昭和京兆府录事崔宜,这两人为了咱们家这位二妹妹当街争风吃醋,差点打起来,崔录事更是当面斥责沈侍郎夺人妻子,最后被沈大人给扣押,抓回户部去了。” 萧姨娘疑惑道:“那日及笄礼的时候我就在奇怪,你说老二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些外男的?” “呵,说不定她就是个放浪的贱货!那日咱们在梅子里给她下合欢散,没准正合了她的意,只不过是看那毅国公世子不愿娶她,这才反咬一口,装什么清白无辜!”宁云棠冷笑,“她如今的倚仗,不过是夫人想要用她去结沈家的亲,没了沈家,她什么都不是!” “我儿想坏了她与沈家的婚事?” 宁云棠常年混迹京中各色赌馆、花楼,脑子里有的是下作法子:“之前娘失手,不过是因为那找来的蠢劫匪不认脸,京郊路遥,路上变数太大。那花楼、赌馆里,到处是被挖了舌头不知从何处买来的姑娘,谁知道她们是谁?谁在意她们是谁?这京城巷坊啊,可远比深山老林更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京中各坊都有相熟之人,只要那老二敢出门,我就保管她有去无回!” * “哦?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宁不羡放下扇炉的小扇,今日她烤的不是梨,是柿子。烤过的柿子芯由将软未软变得在口中绵软香甜,几欲化开,甜丝丝的,滑溜溜的,皮一掀开,红色的肉就几乎要从手上掉下去,她吸了一口到嘴里,热得不住哈气。 “嘶嘶——好烫!给!”她又大方地分了阿水一个。 “谢谢姑娘!”阿水接过柿子,放在嘴边呼呼地吹,“对啊,我问了挽月楼的阿碧,她听到的就是这么说的。” 自回来之后,宁不羡就一直让阿水盯着挽月楼。 上辈子她和宁云裳斗法,阿水是最大功臣,如今亦然。 挽月楼没什么漂亮婢女,因为有漂亮的也都被宁云棠给糟蹋了。要真论骨血,宁云棠的后嗣血脉怕是比他老爹要兴盛得多。所以阿水想要撬挽月楼的墙角,实在是太容易了,直接找院子里最漂亮的那个就是,肯定是苦主! “把我卖到烟花之地去?”宁不羡边擦嘴边笑,“是啊,宁老二一介无母孤女,命如草芥,爹不疼娘不爱,自然是任人欺侮。” “姑娘……” “不过,我这条命贱,自然就有人的命金贵。我若是将自己和那金贵之人的命绑到一起,救我这贱命一条,也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宁不羡说完,垂下了眼眸。 回来了这么久,她也该去会会,她那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吧? 第十章 宁家嫡女 “本旬关雎宫用例三百七十五两六钱,其中膳房用例七十二两五钱,东厢小厨房修缮一百三十两,帷帐折新用布为南疆贡棉,长七尺,宽五尺八钱……”更漏滴答,伴随着不断作响的算盘声,说话的女音声调不紧不徐,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边上奋力书写的小女吏,忽然她停了一下,“这里不对,这一行计的是绢布,而你这写的是贡棉的数字……” “哎呦,又错了!”小女吏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着有些颓丧地放下了笔,“连记个账都能记错,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像大人这样厉害的女官啊……” “你已经比我好很多啦。”说话的女子笑了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犯的错还要多得多呢!” “宁大人您可别谦虚了,王女史说过,您是她带过的最优秀的女官,别说这种简单的算账了,就是对策也全然不在话下……” “好了,算数都堵不住你的嘴!”说话的人随手捻起一个梅子,塞到了小女吏的口中,“再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做好完整的账目来给我检查。” “是!”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说话的人闻声起来,惊讶地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内侍总管并两名小黄门。 领头的老太监拖腔拖调:“你们这里——哪位是宁尚宫?” 说话人温声行礼:“尚宫局宁云裳,敢问总管,可是陛下有文籍需要尚宫局出纳印署?” 老太监笑得满脸横肉:“宁尚宫大喜!陛下宣您紫宸殿内西暖阁觐见呢!” 宁云裳眼皮跳了一下,低着头开脱道:“近日已近旬末,而尚宫局内尚有十余宫室的本旬账目未核算归册,臣唯恐耽误了正事,不敢懈怠,故……” 老太监似乎早知道她会推脱,憋着笑:“宁尚宫,皇后娘娘也在紫宸殿等您呢。” 果然,宁云裳一怔,继而有些疑惑地反问:“呃……皇后娘娘也在?” 老太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宁大人,放心吧,不是您想的那样,是真有天大的喜事等着您!” 宁云裳面上有些赧然,她还以为这是陛下又动了什么将她收入后宫的心思,吓得赶紧找借口,只想避而不见,不过眼下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她微笑:“那烦请总管前面带路了。” * 紫宸殿,西暖阁。 大俞的一双主人并坐明黄色盘龙舞凤长榻之上,中间只以一个小小的几案隔开。宁云裳还没进门,隔着老远就看见皇后偏过头,似乎在低声对皇帝笑言着什么。宁云裳的背上出了汗,但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大俞的陛下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在权力的顶峰坐了整整十八年,心境从最开始的少年意气,大展宏图,到如今收敛锋芒,心思变得愈发令人捉摸不透起来,就连跟在身旁多年的内侍总管,偶尔也会猜不出他今日的晴雨。 “平身,抬起头来。” 宁云裳听着上方的声音,正要起身,忽又听得一句严厉的:“听说当初你决意不肯参加后宫遴选,这是为何啊?难不成,你很不愿意做朕的嫔妃?” “陛下恕罪!臣不敢!”宁云裳被这一句话的泰山威严,压得跪了回去,“臣自认姿容鄙陋,才识品貌更是比不上京中各位从小家中精心教养的贵女们……” “咱们京中女子表率若是都这么说自己,那旁人更是连脚底的尘埃都不如了!”皇后笑着打断了她,继而又转头对皇帝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别吓唬宁尚宫了,人家宁尚宫心有所属,陛下身为君子,难道要夺人所爱?” “哈哈哈哈哈……”方才的威压顷刻间卸去,皇帝捋了捋颈上长须,“说的是啊,那毅国公家的小郎君,年轻俊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呵呵,陛下说笑,这毅国府在您口中都成了板屋了?” 两人玩笑开得自若,下方的宁云裳却不明所以,有些惶惶然。 “好了,说回正题。”皇帝终于正色,“前段时间礼部组织新一届的新科选拔,誊卷人手不足,便借调了尚宫局的几位尚宫帮着一同誊抄考生试卷,礼部的周尚书可是对着朕把你一通夸奖啊,说你的字不光工整,还苍劲有力如铁画银钩,誊抄之余检理阅卷,文辞练达,条理明晰,于诸事上均自有见地,只留在后宫之中管这胭脂水粉,实在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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