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阿桥这么乖,姐姐送阿桥一个礼物,好不好。” 她将纸杯扔进垃圾桶,坐到床边温柔地望着阿桥。 阿桥丢开打卷的头发,昂头眼睛亮晶晶地问:“什么呀?” 碧绿的瞳孔满是期待。 她双手扒着护士的白外褂,左看右找,小手探进白外褂两边的口袋,只摸到一包奶油糖。 阿桥扁扁嘴,一脸好没意思,“和往常一样嘛。” 她都吃腻了。 还是拿出来,放在小桌板上,拆开一颗。眼睛盯着糖盯了好久,漂亮的秀眉微微蹙起,一脸不想吃,又很犹豫。 左右衡量许久,她捻起奶油糖味道护士嘴边,“请你吃。” 护士吃惊,糖果便顺着她微张的嘴溜进口腔,一股甜腻的奶油味直冲鼻腔。 她微微凝眉,正准备吐出来。阿桥一脸鄙夷:“看吧,你都不喜欢吃还送我,抠门鬼!” 护士一口吐掉糖,捏着阿桥软嫩嫩的脸蛋嗔笑:“谁说这是送你的,真是个小机灵鬼。” “那是什么啊?” “唔,应该算是……” 护士偏头微顿。 “——洋娃娃?” “洋娃娃?” 阿桥整个人都充满了好奇,从床上爬起来,目光炽热地盯着护士。 “什么是洋娃娃?好玩吗?你快给我看看!” 她迫不及待地扯扯护士的手。护士笑着回答她:“挺好玩的。” 她抬手打响响指,室内的灯光一如往常那般亮。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那道金属门滑开进来的不是医生不是护士,是一个小小的矮矮的女孩子。 和阿桥一样的小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的衣裤。 阿桥眨巴眨巴眼,语气听不说是开心还是失望,“她和我一样呀,洋娃娃是她的名字吗?” 护士告诉她:“你们不一样。她是你的洋娃娃,从今往后,她陪你玩。” “一直陪我玩吗?和我一样不能出去吗?” “嗯。” 一种说不清的欢呼在阿桥内心狂叫。 护士走了,雪白的室内只有阿桥和她的洋娃娃。 洋娃娃贴门而站,瑟瑟发抖地垂着头,偶尔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抬眼瞟阿桥。 阿桥抓到现行,立刻大声叫她:“你过来!” 洋娃娃走路的脚在颤抖,只有几步路的距离被她磨蹭出十分钟。 阿桥好没耐心,跳下床,光脚去拉她。将人拉出床上一起坐。 她好奇地戳戳洋娃娃的脸,又戳戳自己的脸。是一样的触感,她和阿桥一样,怎么会是洋娃娃呢。 阿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洋娃娃的声音低低绵绵的:“许、许岁……岁岁……” “岁岁。”阿桥念了好几遍,“挺好听。我叫阿桥。” 许岁低低“嗯”了一声,小小声的念:“阿桥……” 声音轻得像蚊子,阿桥听不见,她自顾自地抓起许岁的头发卷着玩,摸摸她的耳朵,扯扯她的衣袖,像碰见什么好玩的,都要摸一遍瞧一遍。 许岁不安地往角落里缩。 “你别跑呀。”阿桥拽住她的手,“她说你是洋娃娃,给我玩的。” “不……不是洋娃娃……我、我是人……”许岁咬着唇辩解。 “嗯嗯!你是人你是人,你是来陪我玩的人。”阿桥附和地点头,“那你给我玩玩嘛!我都没见过人呢!” “都没人陪我玩,你和我玩玩嘛,玩玩嘛!” 阿桥撒起娇来就像个黏人的佼佼糖,黏上了就扯不掉。 从许岁听见她没有见过人这句话心软地想给阿桥玩一下的那一刻起,她再也躲不开阿桥了。 她被阿桥从头到尾好奇地摸了一遍,玩了一遍,抱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上,再从地上爬到床上,像个玩不够的孩子那样兴奋。 “你好听话呀。”阿桥搂着她,脸窝在许岁的脖颈里,轻声说话。 呼吸喷在许岁的脖子,一点点的痒意渐渐扩散,痒红了许岁的脸。她乖乖地点头。 “那你能听我的话吗?” 比之前还要轻的声音,像羽毛拂过耳朵,痒酥酥的。 许岁下意识偏头“嗯”声。 阿桥突然更用力地抱紧她,咧嘴在许岁脖颈间偷偷笑,“那你帮我吃药吧!” 许岁睁大双眼,瞳孔深处是不可置信。 护士再次来送药时,阿桥偷笑地望着许岁,什么都没说,许岁却心跳如鼓。像要做坏事怕被抓住那样。 她悄悄摸上阿桥的药杯,在护士去看仪器时,将药乱七八糟地塞进嘴里。 药衣沾水化成苦臭的味道,喉咙瞬间泛起呕吐感。 许岁难受地皱脸,捂住嘴不敢真的吐出来。阿桥无声地拍手手,眼里都是敬慕的色彩,仿佛在说“哇你好厉害”! 许岁匆匆喝水,将嘴里的苦药冲进肚子。 护士回来检查药杯时忍不住夸了阿桥:“阿桥今天真棒,有史以来吃药最快的一次哦。”她温柔地揉揉阿桥的脑袋。 阿桥仰头笑,张开小嘴就要:“我想吃西瓜。” 护士戳她的头,“你在吃药,不能吃西瓜哦。” “一点点嘛,你悄悄给我偷一勺进来,他们不知道。” 护士好笑地摇头。 最后,西瓜没吃上。许岁在护士刚走就忍不住趴到垃圾桶边刚吞下去的药全吐出来。 连胃酸也吐出来了。 阿桥扇扇空气里飘着的酸苦味,拍拍许岁单薄的后背,皱眉,“你好弱呀,比我还不能吃药。算啦算啦,以后我帮你吃吧。” 从那以后,许岁的药,全是阿桥偷吃的。 许岁蜷缩在床上,望对床躺得平平整整的阿桥,她身上插满了各种软管布线。 仪器在安静的房间里运作。 许岁大大地睁着眼。她睡不着,哪怕看这样的阿桥看了两个月,还是无法入睡。 “不疼吗?”她问阿桥。 阿桥迷迷瞪瞪“嗯?”一声,许岁又问她。阿桥“哦”。 “早没感觉了。”她偏头看许岁,脑袋偏移导致五彩斑斓的仪器线在空中乱晃。 阿桥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许岁身上的棉被,“棉被舒服吗?我还没盖过呢。” 许岁轻轻点头。然后想起没有灯,阿桥看不见。她说:“很软很暖和,像妈妈……” 许岁想起了妈妈,突然之间,一下子非常想念妈妈。她的声音低下去,情绪陷入低谷。 阿桥无法感受她那份难过,而是新奇地问:“妈妈?那是什么?” “是妈妈啊。” “是什么?” 许岁无法解释地皱起眉,“就是……生养我们的人。” “生养我们?我也是吗?” “阿桥,你没有妈妈吗?外面每个人都有妈妈。” “外面?” 阿桥骤然起身,猝不及防的动作扯掉了仪器的连接线。房间里顿时亮起猩红的警报灯,混着仪器发出的报警声嘀嘀作响。 许岁被红灯刺痛了眼,扯起被子盖住眼睛。 阿桥脑袋空白了一下。金属门打开,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急冲进来。 “怎么了?” “怎么回事?” “阿桥?” 大家围在床前,急切地问她的情况。医生快速检查。 阿桥像做了坏事一样心虚,飞速找借口:“我……想上厕所。” 那晚,阿桥被束缚带绑在床上,没有去上厕所。 许岁躲在被子里,偷偷看她。 “阿桥……” 许岁悄悄叫她,声音轻得像呼吸。 “你没有去过外面吗?” 阿桥连头也不能偏了,脖子被项圈固定得死死的。 她眨眨眼,“去过呀。” “那你最喜欢什么地方呀?”许岁说,“我最喜欢公园里的草地,可以睡在里面晒太阳,还有青草的香味,暖洋洋的甜。” 阿桥说:“我喜欢大黄狗。” 门外尽头有一条大黄狗,超凶。阿桥有时候会偷跑出去扯它尾巴玩。 再远……没去过了。 公园长什么样? 草地是什么? 晒太阳怎么玩? 暖洋洋的甜会齁死人吗? 为什么要睡在甜甜的味道里? 阿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躺在装满仪器的雪白房间里,每天吃药,每天看见护士和医生。后来,她有了一个洋娃娃,叫许岁的洋娃娃陪她玩。 她们躺在床上说悄悄话,在地上打滚扯头发,偷偷换药吃…… 她睁开眼,头顶雪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疼,她没有闭上,而是习惯性翻身而起去抓旁边床上的许岁。 抓了个空。旁边没有床。 阿桥怔愣在原地。 她的岁岁呢?她的洋娃娃呢? 腰带被轻轻扯了扯。 阿桥回头,看见那一身残破的岁岁。 她和几年前一样的身高,阿桥长高了,她没有长。 现在只到阿桥的胸口。 她张着破烂的嘴,悄悄喊:“阿桥……” 声音轻轻。 空洞的瞳孔看不出情绪,但阿桥仿佛回到了第一次遇见许岁时,她怯怯地站在门口,垂着头不敢看她,又好奇地偷偷看。 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一身害怕,像软软的小枕头,任由阿桥揉捏。 阿桥也真的揉捏了——在很久以前。 现在不敢揉捏,她太破了。 不是衣裳破,是身体破。 脸手身躯完整,但阿桥能闻到她体内飘散出来的腐臭,丧尸那种腐臭,像破开胸膛的鱼,里面的内脏全坏掉了。 仿佛只有一根线穿透她的脖颈手脚,提着她走来这么一路。 阿桥想捏捏她,伸手都不敢碰,怕碰断了那根线。 阿桥又开始哭了,眼泪成串地滚着脸掉。 “别、别哭。” 许岁抬起手,费力地去擦她的脸。 “我找、找到你了,别、别哭。” 无力的手指像木头一样一下一下地拂去泪水,她极尽全力用自己最轻柔地动作替阿桥擦眼泪。 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怎么,阿桥“啊”一声爆哭。 惊天动地。 她坐在床上,哭哭啼啼大吼:“痛!” “你刮痛我了!” 许岁吓得忙收回手,颤颤巍巍站在那里,藏在破烂衣袖里的手指使劲绞,像刀削木头一般想让自己的手指变得圆润一点。 “许岁!你刮啊!再刮啊!我喜欢,喜欢你刮!” 她盯着眼泪横流的脸,控诉地盯着许岁。轻轻伸指头去顶顶许岁的指头,让她快点。 许岁“噗嗤”笑出声,腐坏的喉管发出丧尸般泄气音调。却不妨碍她喜欢。 她抬手,用自己木头一样愚钝的手,轻柔替阿桥擦眼泪。
第58章 许岁只记得阿桥。不认识许方,不认识妈妈,不认识小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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