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嬷嬷此时也有些动容,当初随女郎从阮家到了谢氏,陪阮家女郎阮容变成谢家大妇,她也嫁给了谢氏族人,而后生了姑娘,只是姑娘身体不好,生下小鱼儿不久后便病逝了,这才把小鱼儿带在身边,教规矩。 “子鱼,你可记清楚了,女郎的大名是谢令姜,字长安,三爷取得字,为的是女郎一生长安,你要殷勤伺候。” 四个大丫鬟一时之间都带着一种格外宽慰的眼神看向子鱼,她们都是大丫鬟,府里头丫鬟过了十八岁,都是放出去或者在府里头配婚的,她们遇到大妇这样温柔的主母自然是再幸运不过的。 “谢谢大妇赏赐,子鱼可喜欢这个名字了,子鱼一定用心伺候。” 子鱼终于反应过来了,当下欢欢喜喜的磕了一个头。 “子鱼既然问我这是什么喜事,便告诉你们,也传令下去,谢家的家仆这个月的月例增加三成。大郎此次出征,大败蛮子,斩了右贤王,左贤王带领所有部族归降,圣上下令,加赐封号安西大将军,升一等爵了,而且大郎很快就要面圣归来了。” 阮容也笑着说道,美人坐在那里,笑起来如同三月的桃花灼灼其华,那些丫鬟仆子更是喜不自胜,原本谢氏的仆人月例就高,如今加赐三成,简直就是喜不自胜。 新得了名字的小丫鬟子鱼,兴冲冲的回来报喜,“女郎,大妇说家君打了打胜仗,如今是安西大将军,不日就要回来了。” 谢令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到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在旁人看来,这是谢氏重新崛起的开始,随着明年三叔出仕,谢氏的权势将达到顶峰,而后便是盛极而衰。 此时琅琊王氏风头正劲,还未曾留意到陈郡谢氏的强势崛起,但是随着这道册封阿耶的旨意下来,王谢联姻的心思将甚嚣尘上。王谢的权势结合,带不来任何好处,反而愈加内忧外患,上苍见怜,她还能有十年时间可以谋划,只是比之陈郡谢氏千年传承而言,或许太短也太难了。 今夜在这场忽然而至的大雪里头,谢令姜瞧着外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个最重风骨的时代,她将亲手用权谋诡计打碎这金玉锦绣贮成的金闺。
第4章 :绵胭脂 次日,在晨光熹微里头,子鱼就殷切的前来伺候她起床。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屋外已经是银装素裹。 但是屋子里头因为地暖的原因,简直活像是南方的春天。 她是高门贵女,亦是名门闺范,洗漱之后,取最上好的香膏涂抹粉面,而后被心灵手巧的子鱼梳了个双丫髻,因着年幼,不需要涂抹脂粉。 子鱼正是活泼的性格,觉得女郎虽然年纪比自己小,但是瞧上去居然是这般的稳重。一时之间想要学得规矩些,也觉得极为困难。于是乎她就自言自语开口。 “别的姐姐们说如今朝野外郎君们的脸愈发白了,都爱装饰,要是皮肤都像女郎一样白,该省了多少银钱?” 纵使谢令姜满腹心事,还是被这童年稚语逗笑了。 “噗嗤,你可别在旁人面前这样胡说了。” 自先惠帝开始,他们格外的崇尚容色的瑰丽,如今朝堂之上,大臣们各个身具风骨,容色绝丽,有时甚至袖中暗藏明镜,每日清晨,即更衣洁面,修眉画粉,顶黑冠将,绰约而上朝。 哪怕谢令姜才七岁,也不可或缺的受到了影响,价值百金的绵胭脂摆放在面前,以丝绵裹成卷,浸染红蓝花汁,高门贵妇们常用来敷面或抹唇,这便是绵胭脂。 铜镜里头看出来这屋子里头的摆设,黄花梨木的美人榻,大红色的撒花的纱帐,一只小巧玲珑的碧玉镂空香薰球被银链子系在床梁上。 这是她年幼时候所在的闺房。 只见四扇红色雕花窗下放置了矮几,上设了一顶香炉,香烟袅袅,地下铺着海棠花的毛绒地暖毯子,放着两个梨花木绣墩,隔着屏风,是四开的大书架琳琅满目的书架,下面放着青玉案,摆放着文房四宝,旁边有一江西陶瓷瓶上斜插这两三只新摘的梅花。 梳妆台位于床的斜对面,这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在硕大明珠下显得甚是华美无朋,绚丽夺目。金丝楠木所制的九层抽屉的妆笼立于一旁,每个抽屉里的金银珠宝,各色钗环,连带着许多小玩意都为金玉所置,昂贵至极。 这是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才有的荣宠,因着她是谢氏嫡长女,几乎谢氏满门的富贵都堆在了她身边,而她生性清冷孤傲,与众姊妹们不甚亲热,可后来谢氏于风雨飘摇里若不是那些姊妹们一同联姻出嫁,也未必能够保全。 她谢令姜死了,可是谢氏尚且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有一丝血脉传承。 如今阿耶要加封安西大将军,即将迁往金陵城。 她也会很快见到祖父母的。 今朝四大盛门“王谢桓庾”,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谯国桓氏及颍川庾氏。 她的祖父谢丕才兼文武,是太常卿,她的祖母为江南孙氏出身,治家严谨。 她的父亲谢奕石,如今官拜安西大将军,除了早逝的二叔谢琚外,她的四叔谢万石在外领吴兴太守,五叔谢叔石在建康朝内为秘书郎,六叔为永嘉太守,也在外。 他们谢氏满门子弟,各个都是人中之杰,但是他们谢氏的中梁砥柱却的的确确不在此四人中。 真正能够决定陈郡谢氏在晋朝风雨飘摇里最终的走向的定鼎之人,是她的三叔,人称山中宰相的谢安。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明年兰亭集会,三叔谢安名声大噪出仕之后,陈郡谢氏便因此卷入了晋朝皇室的夺嫡之争里,今穆帝无子,于是各王觊觎无比,企图占据东宫之位。 朝野之内,夺嫡之争,党争遍布,朝野之外,起义纷起,前秦觊觎。 阿耶死于升平二年,自那年开始,谢氏的危机便渐渐显露出端倪。 而四大盛门交相辉映,互为寇谋,恰恰是这种情况下,三叔作为掌舵人更是只能做出联姻的抉择。 兰亭集会在会稽山阴,在此之前,她那光风霁月的名士三叔,隐居会稽山山阴县东山,并且兴办了东山学社作为谢氏族学,也就是她们回归建康之后,便要一同前去学习。 她正在思索当中,就听见汀兰阁外似乎有争吵声。 微微皱眉,子鱼这时方才收敛神色,匆匆而出了。 她虽然在女郎面前毫无顾忌,但是嬷嬷说过,在外头必须要不苟言色。 “发生了什么事?” 子鱼声色严厉的询问,外头的婢女翠雀儿和花雀儿都有些着急。 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大丫鬟玉珠正有些气势汹汹的,此时就算看到了子鱼也满不在乎,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的开口:“我家女郎想要大娘子的绵胭脂,听说三郎君就得了两盒,一盒给了三夫人,另一盒快马加鞭的送给了大娘子,左右大娘子,平时也不施脂粉,不如就送给我家女郎好了。” 她心里自然是瞧不上子鱼的,听说这个原来不过是一个粗使丫鬟,后来得了大妇的的青眼才会被提拔成为大丫鬟,底气不足,如何能在自己面前轻狂呢?见子鱼表现如此温和,当下愈发有了底气。 子鱼心里想着阮嬷嬷说过,身为奴仆,对于旁的丫鬟应当不卑不亢,可若是践踏女郎的颜面,就应当即刻表现出应该有的气度。 “玉珠姐姐。” 子鱼语气温和,可眸中竟显露出几分成长后的威严。 “女郎的汀兰阁里,怎容你放肆?” 谢令姜已经走到了屏风后,她此时正瞧着这边,目光平静而淡然。 玉珠是她庶出的妹妹谢道聆的大丫鬟,谢令姜素日里对这个庶出的妹妹都是极为冷淡的,也并不屑于与她有所争端,她平日里对于这些家族事务从前也不怎么感兴趣,反而只喜欢风花雪月的歌赋清谈。所以素日里一些衣服绸缎,金玉玩意,些许都会被她所求去。纵使丫鬟们想说些什么,谢令姜也不会太过在意,所以她竟不知道,原来对方索求东西的态度,竟是如此恶劣。 谢道聆为庶母王氏所出,王氏是阿耶最宠爱的妾室,出自琅琊王氏的旁支,而自己在丧父之后,之所以被三叔拟订与王氏知音联姻,而不是风姿绰绰的王氏知玄的原因,不乏有这位庶母的踪影。 玉珠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丫鬟居然有这般威严,可准备反唇相讥的时候,却仿佛瞧见了那个总是沉默的大娘子正隔着屏风冷冷的瞧着她,她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老大家孙氏,抑或是三郎君谢安,竟吓得有些腿软的匍匐在地。 “奴婢不敢。” 而后便听到那童稚气未除,却寡淡的声音:“二娘无德,令王氏前来见我。”
第5章 :正嫡庶 越是高门大族,越注重嫡庶尊卑,自商周宗法制确立之后“嫡”向来代表正统,是家族延续之希望,“庶”就是代表非正统,而嫡庶之争,一直都在被明令克制。 大妇阮容向来慈和,于是阿耶的诸妾室便极为安逸,只不过程氏和柯氏都极为守德,侍奉主母,独王氏出自琅琊王氏旁支,格外性傲,屡屡以娇宠而行逾距之事,大妇阮容却不见怪。 谢氏家风怎能如此?既然阿娘不愿为之,她便替母而行。近日以来,谣言纷纭。她们归于金陵,母亲尚于祖母孙氏面前不见赏识,想来也有怪母亲治家不严谨,使嫡庶不分之意。 谢令姜后来曾经听下人谈起过,祖母孙氏责罚母亲说:“新妇为大家之女!门户匹敌,何所谓也?而不检校夫婿,妇人皆妒,独不妒也?” 而彼时母亲阮容虽然尚在病中,只是一笑置之,并受罚。 无论如何,不能使此等事情再发生了。 子鱼略微沉住了一口气,果然女郎还是比自己厉害很多的。 家君在外,所以诸事由大妇阮容所掌控,可大妇不爱理家务,大娘子又喜读书,不理杂务,如今将军府里诸事反到一大半为王小妇所管,可是今日大娘子怎生要管这些事情起来了呢? 玉珠也不敢多言,立刻匍匐在地,颤颤巍巍。 “奴谨遵女郎使命。” 而后便速速离开,这般模样真叫人瞠目结舌呀,想到她之前在她们这些丫鬟面前是如何的颐气指使,此刻的形状就显得愈发荒谬起来了。 玉珠慌里慌张的到了幽兰园,彼时谢道聆正瞧这镜子里头自己的脸,抱怨无比的开口。 “你说我脸上怎么怎么涂?感觉都没有阿姊白?听说最近金陵很流行的,就是白粉敷面,到时候我要回去了,被她们比下去了可怎么办?” 明明今年也才七岁不到的年纪,但是却格外的偏爱自己的面容,说出的话也弗如谢氏风骨,听起来有些世故。 一旁的王氏的大丫鬟玉钏耐心无比的哄着:“女郎不必如此忧心,玉珠应该很快就能把绵胭脂拿过来了?小妇还在处理事务,不一会儿就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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