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同满又随廷尉监回到牢中。 不过在途径杜宣缘所在的监牢时,史同满发现里边已然空空如也,杜宣缘不知所踪。 此时的杜宣缘正在一处偏殿,面带恳切地对帝王道:“……《十洲记》有载,人乌山有大树类枫,名曰反魂树,取根心熬煮,得一香,名惊精香,又名反生香,死者闻之返活,不复亡也,臣愚鲁,尝于太医院见‘惊精’之名,却未联想至反魂之效,碌碌今日,实为无能。” 她如同赤忱稚子般望向帝王,眼中满是执拗的追寻。 仿佛前几日不曾救下“杜宣缘”成了这个年轻人难解的心结,叫她近乎疯魔般搜寻着世间起死回生的良方。 哪怕还是罗里吧嗦一大堆,但此时的皇帝也为她这份执着打动,更重要的是,他对“返生”一事更是念念不忘。 这种藏在疙瘩角里的轶闻,世人便是偶有耳闻,也只当个趣事,听听便过去了,不会有人相信一种传说中的香便能叫人起死回生。 可在以爱情为养料的人眼中,这又有何不可? 如今有人言辞凿凿,将这传说中的东西拉到他面前,用真切笃信的目光凝视着他,只要是心有执念的人,都会在这样的注视下令自己的心随之鼓动。 “陈仲因,你可知欺君何罪?”皇帝哑着声道。 “臣不敢。”杜宣缘的声音中带上几分哽咽,“未能救上杜姑娘,臣万死难辞其咎,得返太医院后日日思索,竟到如今才想起此物,实在汗颜。” 皇帝又陷入了沉默。 作为这大片领土的主人,尽管他不到而立,也已经习惯用沉默增加自己的权威,所有人都会等待他思考一个结果,所以他不必着急表达他的想法。 这样的沉默,也能叫仰仗他的鼻息的人更加臣服于他。 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嘛。杜宣缘早对这破毛病不耐烦了,只可惜她一直处于“仰人鼻息”的位置,没有机会将满腹牢骚吐出口。 “去寻。”皇帝给出了一个她预料之中的答案。 杜宣缘应答一声,退出偏殿。 她身边跟了三四名内侍,同她一道回太医院寻这传说中的“反生香”。 世上有没有反生香杜宣缘不知道,但太医院里肯定没有反生香,过去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现在嘛,太医院里应该能搜到关于惊精香入库的记录,以及惊精香的标识木牌。 如果过目不忘的廷尉正在这儿,还能说出在那些作为“证据”的私账中见过“惊精香”的记载。 杜宣缘一直都很喜欢九连环这个益智玩具,一环套一环,就是每多一个环,要做的准备都会复杂上一倍。 不过没关系,这会让游戏更有趣,以及,赢得更彻底。 所以当那些看上去有些年头、实际上被创造出来不到七天的“记录”被摆放在皇帝面前时,这个已经把“盗卖名贵药材”这件小事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先是一怔,接着便是出离的愤怒。 他甚至掀翻了桌子,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气势汹汹冲向廷尉所,甚至忘记他作为皇帝可以直接叫人把罪犯提过来。 杜宣缘一直都知道,皇帝的沉默是为了维持皇室的威严,但他本人实际上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所以常常会呈现出突然爆发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唯我独尊嘛,掌权者的通病。 只是因为套了层皇帝的亮丽外壳,煌煌着叫人不敢去揣摩他的个性与心思。 皇帝要比“圣上驾到”的通传声更早踏入廷尉所。 尚在廷尉所惴惴不安等待着的太医院院正急匆匆起身,向皇帝行叩拜礼。 只是身体还未完全倾倒,便被极度愤怒下的一脚踹翻在地。 院正一脸懵逼,但不敢有任何怨言,当即以头抢地,口中不断高呼着“臣知罪”,试图消弭皇帝的暴怒。 他根本来不及去想为什么皇帝出去一趟会突然变脸。 他是亲信,也是爪牙,更不过是一条生死皆在主人手上的走狗。 杜宣缘跟着一大群内侍、宫卫赶来,正好撞见皇帝展现他那势如破竹的腿部力量的一幕。 虽然没张嘴,并且跟其他人一样及时低头,但杜宣缘心里已经响起一片“卧槽”的感慨之声,她收拢在袖子中的双手也不由自主轻轻搓弄起来。 杜宣缘暗自感慨道:我可真是小人得志啊。 想完继续悄悄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她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用好奇的神情旁观着他人的生死。 皇帝两步踏上高位,抄起案上的账本证据砸向那在他眼中罪无可恕之人,怒道:“何房度欺君犯上,押下去留待候审!” 原本与账本挨得近的碧玺珠子受到无妄之灾,被这大开大合的动作扫落,绷断开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一颗珠子晃悠悠滚到杜宣缘跟前,她没动,看着珠子与自己擦肩而过。 虽只是一句“留待候审”,但皇帝显然是不想保他。 若是以那些假账为佐证,依照律法判刑,他恐怕万劫不复。 院正当即膝行近前,向皇帝哭诉道:“罪臣有冤!这账目有假啊!” 可皇帝显然已不耐烦,只朗声道:“王擎!” 廷尉正当即越众而出,令廷尉监将太医院院正何房度收押审问。 皇帝只听他想听的话。 哪怕何房度自觉有无限冤屈,试图向皇帝诉说祈得垂怜,弃他如敝履的人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何房度被廷尉监收押,旁观者纷纷避让,在穿过人群时,何房度精准捕捉到那本该处于牢狱中的身影。 杜宣缘掀起眼皮,与被押解下去的院正对视,她从他眼中瞧见了陈仲因的模样,那一瞬间的擦肩,恍惚间仿佛错位。 也许是沉入荷花池的尸首,又或许在狱中茫然喊冤的囚徒。 尘埃落定。 杜宣缘长出口气。 正此时,忽闻一声“陈仲因”,杜宣缘一怔,瞥一眼皇帝,随后诚惶诚恐站出。 “去寻。”皇帝带上几分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所说的,反生香。” 杜宣缘坦然自若,甚至带着几分决然地应下这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差事,也叫皇帝那根紧绷的弦松懈几分。 他现在是真觉得“陈仲因”赤胆忠心。 然后赤胆忠心的人又支支吾吾出声。 “臣、囊中羞涩……”杜宣缘嗫嚅着开口,老实巴交的模样。 皇帝:…… 感觉这小子好像除了忠心耿耿一无是处。 算了,傻点也好,没那么多心眼。 皇帝长叹一声,心中的气愤莫名散去不少,他对廷尉正王擎道:“根据那账本上的讯息,去查惊精香,陈仲因你就从旁协助吧。” 这话的语气莫名有点“你就跟过去玩吧”的味道。 杜宣缘领旨的动作稍顿,皇帝厌弃何房度,但太医院中不可叫张渥一家独大,他对杜宣缘的温和自然有收揽她的意思。 不过陈仲因在太医院资历尚浅——杜宣缘了然,想玩养成啊。 没关系,无所谓,反正很快皇帝也会厌弃自己。 毕竟顺着这些假账往下查,很快就会查出漏洞,尽管杜宣缘作为不粘锅没留下任何把柄,然而是她提出的反生香,最后一无所获,自然也是她承担皇帝的怨怼。 不对,还是有个把柄。 杜宣缘走出廷尉所,恰好与廷尉正王擎打了个照面,她朝王擎灿然一笑,端的是真诚模样。
第20章 我像良善之辈吗? 史同满不知道杜宣缘做了什么准备、能不能把院正拽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走出监牢后将面对什么……他知道的太少,哪怕已经用尽全力别着脑袋奋力张望,也看不到明亮的生机。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时,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铁索磕碰的声音穿过牢狱中无数案犯的低声哀哭落到史同满的耳中,他抵在粗壮而密集的监牢围栏上,竭力想看清不远处发生了什么。 在昏暗的灯火下,一道人影逐渐靠近。 她步履轻快,脚下的节奏像是某支乐曲的鼓点。 “结束了。”杜宣缘对他说。 史同满长舒口气,然而杜宣缘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所有的庆幸击垮。 “你虽然是从犯,但检举有功,我问过廷尉正,最多也就是流放黄州。”杜宣缘笑容依旧,“黄州离皇城并不算远,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会交代押送的官差,对你多加照顾。” 她还十分诚恳地强调道:“是真切的照顾,不是什么黑话哦。” 史同满显然并不想谢谢她,他愤怒地扑上来,死死攥住栏杆,近乎嘶吼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嘘。”杜宣缘轻飘飘打断他的话,神色认真地问:“你还记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史同满怔住,茫然无措。 他和陈仲因的初次相识已经是几个月前,头一次见面肯定也只会说些平平无奇地客套话,哪里记得住? 况且这种时候提这个又是为什么? 杜宣缘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轻笑一声道:“我这个人很小心眼的,所以说,不好意思了。” 现在还没有一个盖棺定论。 不过账本是从史同满房中搜出的,院正也是史同满揭发的,她“陈仲因”在整件事中只是一个无辜受牵连的普通医使,只要让史同满守口如瓶,这棺材板就能盖下来。 正巧,她有能让史同满闭嘴的办法。 史同满不知道杜宣缘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道:“你答应我……” “我的话,你也信?”杜宣缘再度打断他,神色坦然道,“我看上去很像任人宰割的良善之辈吗?” 史同满:…… 老实说,在事变之前,陈仲因不是“像”,他就是砧板上老实巴交的鱼肉,要不然怎么会想着让他做这个替罪羔羊? 可在面对现今这个令他恐惧的“陈仲因”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史兄,既然你什么都不清楚,还请你依旧‘不知道’下去。”杜宣缘又道。 “我。”史同满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我若流放,定要、定要检举揭发你。” 杜宣缘却笑出声来,道:“揭发我什么?我只是在太医院察觉什么,提醒史兄罢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是吗?” 她又叹了口气,道:“史兄,你没得选的,我还记得那位名叫阿春的小姑娘,很可爱。” 这句话的意思太过明显,叫史同满登时瞪大双眼,咬牙道:“陈仲因,你若还是个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杜宣缘却面无表情道:“怎么放呢?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没有庇护,他们怎么在皇城脚下活下去呢?乞讨吗?” 史同满死死瞪着杜宣缘。 又听她缓慢郑重道:“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还请史兄放心。黄州路远,史兄多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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