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泠低垂着眉眼,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嗯。” “……商丘的那些朝臣将士,包括你的兄长萧珩,朕一直都是以礼相待,未曾苛刻为难他们半分。只是前些日子,朕将他们交给了你的皇弟,也是朕的盟友之一,萧晋。” 他观察着萧泠神情的变动,语气逐渐凝重:“朕全权将此事交给他,并不知晓他为何会对霍骁……做出这等事。你放心,朕已经将他施以惩戒,压入狱中,领罚去了。” “什么罚?可是也对他委以宫刑?” “绾绾。”盛玄胤打断她的话:“……你知道的,高处不胜寒,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需要顾虑的太多了。当初萧晋在蛰京与朕里应外合,这才使得漠北快速拿下商丘。朕知道你一直都在怨朕,但他既然帮了朕,那就是朕的人,总不能做得太绝。” 萧泠闻言轻笑:“当初先皇后派人前去边疆刺杀你嫁祸给商丘,那人怕也是萧晋吧?你派人大肆宣扬漠北太子遇刺重伤,蓄意假死,最后来一个金蝉脱壳,打得先皇后一个措手不及,这恐怕也是你们两个提前商议好的一出戏码吧?” 盛玄胤笑着,眉峰微扬:“绾绾果真聪慧。” “陛下过奖了。” 她转身倚在楼栏上,俯视着这座繁华的漠北皇城。玉宇楼阁,人山人海,整个都城热闹非凡。 她望着人潮涌动的浦邑街道,突然道:“我们下去逛逛吧。” - 萧泠一路从西市逛到了东市街口,从糖人儿到糖葫芦,再从竹风车到瓷鸟哨……原本都是些惹小姑娘喜爱的小玩意儿,盛玄胤见她还对这些感兴趣原本还有些高兴,可余光却瞥见站在小摊前一脸冷漠的萧泠。 上元夜的街道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萧泠站在路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摊子上的瓷鸟哨,仿佛置身事外,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中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显得格格不入。 盛玄胤走上前想要说什么,萧泠却已经接过摊主地过来吗的打包好的鸟哨,像是没看见他走过来的动作一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盛玄胤心中浮起一阵难言的苦楚。他站在原地默默收回刚要伸出去的手,自嘲地苦笑。 走在前面的萧泠却突然停了下来。她站在长街中央,望着不远处涌动的人群,突然回过头来。 “盛玄胤。” 萧泠逆着街道中央的光,两旁房屋火红的灯笼泛出微弱的光,映照在她苍白面容之上。 她看着他,淡然一笑,缓缓朝他伸出一只手。 “那儿好多人啊,”她另一只握着好几个纸袋子的手指向人群中央,此起彼伏的欢呼起哄声再次传来。“走,我们过去看看吧。” 盛玄胤一时怔然。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记忆重叠在一起了,在一片光怪陆离中层影憧憧,让他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萧泠那只柔软纤细的手。 她说着拉起盛玄胤的手,步伐加快了步伐,不容分说地拽着他就往人潮拥挤处跑。 掠过衣袂裙边的风,吹过记忆中那段模糊不清的场景,吹到似真似幻的如今。 正月的夜风还没有退去寒意,森冷的风灌入宽大的袖袍,盛玄胤的心中蓦然浮现一阵伤感,揪心的痛。 - 萧泠拿着盛玄胤为她射箭赢下的河灯,来到那条贯穿整个漠北皇城的河边。 树影婆娑,水波轻缓,元夜的月亮在半空高悬。百姓们将花灯放上水面,整条河流宛如一条载满星星的天河。河灯浮动的涟漪将河中圆月的影子压扁又拉长。 萧泠俯身将莲花灯放入粼粼波光里,在这条通往天边的天河前缓缓闭上双眸。 盛玄胤站在一旁看着她,昏黄的光亮照在她的鬓发,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少女的天真烂漫,眸中映出点点灯火,融化在满河柔光中。 她双手合十,蹲下身子闭上眼睛许愿。 那句“你许了什么愿”卡在喉咙中,盛玄胤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连问出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起身看着身旁的盛玄胤,唇边漾开一个极浅的笑:“走吧,去山上的寺庙。” - 宽大的车轮骨碌碌地滚动,硕大的马车朱漆红木,矮窗雕花,车窗上上好的锦缎制作而成的帷幔随着马车的晃动而起伏。车内,盛玄胤和萧泠并坐在软榻上,盛玄胤握着萧泠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轻轻握住。 萧泠转头看向窗外,微微歪过头靠在窗框上。她伸出另一只手掀开车帘,皓肤如玉的手腕在朱褐色的锦绣绸缎的映衬下白得耀眼。 一到寺庙下,萧泠便主动提出要下车徒步走楼梯。盛玄胤没有异议,扶着萧泠的手将她搀扶下马车。 一千阶楼梯,通往整个漠北皇城最高处,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寺庙。 萧泠的身子着实有些吃不消,她抬头望向面前的天梯,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盛玄胤快步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回头看她:“上来。” 萧泠默不作声,悄然上前环住了盛玄胤的脖子。 接下来的六百多步梯子,都是盛玄胤背着萧泠走完的。 漫天繁星点缀在漆黑的夜空,夜空下他背着她,她环住他的脖子,低头埋在他的后颈。 盛玄胤的声音有意无意地传来:“朕已经下令,今日三更,开城门,派飞影他们护送出城。” 萧泠鼻子一酸,将头埋在盛玄胤后颈。她突然好想哭。 但也终究只是想想罢了。像她这种备受唾弃,商丘漠北两面不是人的弃子,有什么资格。 她本不是萧泠,却活成了萧泠。 萧泠抬头望着闪烁的星星,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如果她当初没有认错男主,一开始酒按照本来的剧情轨道发展,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她当初狠下心来趁着他羽翼未满之时就杀了盛玄胤,那最后身骑铁骑踏平河山的是不是就是霍骁? 她只是一个局外人,误入其中,最后却阴差阳错搅乱了整个局势,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彻底走上末路。 她多希望她只是绾绾,可惜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时辰不早,夜已二更。灯火通明的寺庙,盛玄胤将萧泠轻轻放下,直起身子看着寺庙门前的那颗百年老树。 萧泠看出了他的心思,垂眸笑道:“陛下若是想祈愿,那我便先进去瞧瞧。” 盛玄胤还没有反应过来,萧泠盈着笑,转身跨入寺庙大门。 萧泠的面色在转身的一瞬间冷下来。 门外的盛玄胤望着萧泠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她彻底没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盛玄胤黯然回过神,转眸看向面前古老的、挂满流苏木牌的参天大树。 正月夜风,乍暖还寒。微风掠过满树流苏,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眼,木牌上的文字若隐若现,每一笔一划都承载着无数的希冀与期望。 一片阴影压过,盛玄胤转眼瞥过,来人一袭袈裟落地,手持禅杖,默读佛珠,赫然是庙中的住持。 住持一手合十立于胸前,拇指缓缓拨动佛珠,口中梵语轻响。 “阿弥托佛,陛下。” 盛玄胤拱手回礼:“住持。” “陛下大驾光临,可是为了这个?” 住持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薄薄的一个木牌,上面还挂着一个绿色流苏和一个银铃。 盛玄胤目光一滞,伸手接过那个木牌。 他认出来,那是萧泠曾经在这儿留下的祈愿木牌。 他举起木牌,就着微弱的灯光下,微微皱起眉细细辨识着上面细若发丝的字迹。 另一边,萧泠径直走向无人的深处,忽地停下来看向暗处一角。 萧泠眨了眨眼,微微歪过头。 上次系统的出现,是她在商丘遇刺,险些丧命。 萧泠扯了扯嘴角。 她猜想,只有她濒死之时那该死的系统才会出现。 于是她来到庙中无人之处,毫不犹豫地起跑,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寺庙的柱子,一头撞上去。 霎时间天光大亮,想象中的剧烈疼痛感并没有传来,萧泠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托起,浮在空中。 她缓缓试探着睁开眼,望向半空中那个熟悉的影子。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机械音:“你这是做什么。” 萧泠几近崩溃,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决堤,泪水夺眶而出:“带我走。” 她颤抖着嘴唇:“带我走。” — 盛玄胤看着木牌上的隽秀的字迹,拇指轻轻抚上木牌。 手上的力道逐渐收紧,他咬着唇,指尖忍不住地颤抖。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嘈杂,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庄严的寺庙后燃起灿烂的火光。 “走水啦!救火呀——” 盛玄胤愣在原地,手中的木牌掉落在地上,上面的字迹赫然暴露在外。 ——悔当初相见,一错误终生。 — 萧泠望着面前的熊熊大火,眸中映照出火的影子。 系统的机械音在耳边响起:“你真的确定了吗?” 萧泠站在火光前,目光落在空中虚无一点:“我还有退路吗。”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脱颖而出,一路传入萧泠耳中:“萧泠!” “萧泠!” 风从四面八方来,卷起她梅染色的襦裙,如蛇一般蜿蜒。 明明就站在火光前,寒气却无处可去,侵入萧泠的身体。 从容的神情,安定又淡然,如同雪中绽放的一抹红梅。 身后的声音,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眼前只有火,心里也只有火。 好冷,寒气浸入骨髓。好冷。 她一步一步,朝着火光中走去。 冷,好冷。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整个人都如坠冰窟。好冷。 她抬头,迎着漫天火龙。 然后迈开腿,毫不犹豫地一头扑入火海中。飞扬的衣袂背火舌舔|舐,掉落一地火星。 姑且让我溺死在这热烈的涟漪中吧。 不管身后所有事,了无牵挂。 火蛇灼烧着皮肤,她长叹一声:“我解脱了。” 她追着跳跃闪烁的火光,迎接灼热尽处的自由与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死啰死啰,嚯嚯嚯
第60章 君不见我(一) 春和七年,河溓海夷,波澜不惊,天下一派安宁祥和。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街道两边店肆林立,旁边房屋张灯结。街头处人头攒动,集市入口处赫然立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长宁街”三个大字。 七年前景明帝领兵出征,先后攻下都苑和商丘两国。春和二年,景和帝下旨将商丘旧都蛰京城更名为长宁,并下令不准驱逐商丘旧民。不到三月,整个长宁城道通人和,百废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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